我爸是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走的。

我下班回家,看到阳台上他晒的棉被还没收,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个拥抱。

推开门,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直到我发现,他再也不会醒来,去收那床棉被。

我爸走了,我弟林远辉和他媳妇王莉回来了。

他们没掉一滴泪,进门第一句话是:“姐,爸的房产证你放哪了?”

我推开家门,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我爸最喜欢的肥皂牌子,便宜,但味道干净。

阳台上,他上午念叨了一早要晒透的棉被还在晾衣杆上,被傍晚的风吹得一起一伏。

客厅里很安静,电视关着,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在滴答作响,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

“爸,我回来了。”我换了鞋,把菜放进厨房,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没人应。

我没多想,以为他又戴着老花镜在卧室看报纸睡着了。

走进卧室,果然看见他靠在窗边那张旧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头歪向一边,像是睡熟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爸,起来吃饭了,今天买了你爱吃的鱼。”我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肩膀。

我的手还没碰到他,就停在了半空。

太安静了。

连他睡觉时那轻微的鼾声都没有。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来。

我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他的鼻息。

没有。

我又去摸他的手腕。

皮肤还带着一点点温热,但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的手已经冰凉。

那一刻,我没哭,脑子一片空白。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安详得如同睡着了一样的脸,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机械地拿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对号码。

先拨了120。

然后,我拨了我弟林远辉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是嘈杂的麻将声。

“喂?姐?啥事啊?”林远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只说了一句:“爸没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麻将声也停了。

我能听到他压抑着呼吸的声音。

三秒钟后,他回了句:“知道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到。”

然后,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询问,就像在听一个与他无关的通知。

我放下手机,看着我爸。

我想起他早上送我出门时还笑呵呵地叮嘱我,说今天天好,要把棉被晒透,晚上盖着才暖和,对老寒腿好。

我又想起上周,我给他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

他一边数落我乱花钱,一边说他牙不好,吃不了甜的。

可现在,我给他整理遗容的时候,却发现他上衣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我伸手进去,摸出了两颗糖。

糖纸被他抚平得整整齐齐。

他偷偷藏着,是想等我来了,爷俩一人一颗。

攥着那两颗还有些温热的奶糖,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它的一部分;而亲情的凉薄,却是对生命最彻底的背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门铃就被按响了。

我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子,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打开门,我弟林远辉和他媳妇王莉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王莉穿着一身黑,但料子是那种亮面的,在楼道的灯光下反着光。她一进门,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扑向父亲的卧室,然后发出一阵尖锐的干嚎。

“爸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你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声音很大,穿透力很强,却没有一滴眼泪。

林远辉则板着一张脸,背着手在不大的客厅里走来走去。

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时不时用手敲敲墙壁,不像是在悼念逝者,更像是在检查房子的质量。

我正拿着电话,联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商量灵车过来的时间。

林远辉踱步到我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姐,节哀。”

这是他进门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紧接着就问了第二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试探。

“爸走得这么突然,什么话留下了没?”

我麻木地摇了摇头,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发冷。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更加急切,凑得更近了些。

“那房产证、存折那些东西,你都收好了吧?这兵荒马乱的,可别弄丢了。”

他毫不掩饰的贪婪,像两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在我的心口上。

我爸的身体,甚至都还没有凉透。

有些人奔丧,不是为了送别亲人,而是为了清点遗产。他们的眼泪是假的,但算盘打得比谁都真。

在殡仪馆,我给父亲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

香烛的烟雾缭绕着,父亲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脸。

我作为长女,穿着孝服,跪在蒲团上,机械地向陆续前来吊唁的亲戚们磕头答谢。

我的脑子是空的,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林远辉和王莉则像这家的主人一样,在灵堂里外周旋。

他们主动招呼着每一位来的亲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伤。

我跪在那里,隐约听到王莉正拉着一个远房的表婶,压低了声音,但足以让我听清。

“婶儿啊,你是不知道,我这大姑子,心眼可多了。这么多年,把我公公看得死死的,什么东西放哪了,我们两口子一概不知。这不,人一走,我们跟两眼一抹黑似的。”

另一个方向,林远辉正跟他的几个叔叔伯伯们抽着烟,一脸沉重地抱怨。

“叔,伯,我这几年在外面打拼,也是身不由己。早就想接爸过去跟我享福,可我姐非不让,说爸离不开她,怕我们照顾不好。唉,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啊!”

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去年,我爸心脏主动脉夹层,急需手术。

我打电话求他回来签字,他说外地的生意到了关键时刻,一分钟都走不开,让我自己看着办。

是我,林晚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我,在医院里衣不解带地陪了整整一个月,每天睡在硬邦邦的折叠床上,直到我爸脱离危险。

现在,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我所有的付出都抹杀得干干净净。

还顺手给我扣上了一顶“不孝”、“自私”、“控制狂”的帽子。

往你身上泼脏水的人,永远知道哪盆水最脏,也最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泼向你。

守灵当晚,亲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叫了些外卖,在灵堂旁边的休息室里摆了一桌,想让留下来的几个至亲简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丈夫周建明也赶了过来,默默地坐在我身边,帮我张罗着。

林远辉大概是觉得时机成熟了,倒了一杯白酒,一口气闷了下去。

酒壮怂人胆。

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着在座的几位叔伯说道:

“各位叔叔伯伯,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说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我是林家唯一的儿子,这房子,我爸留下的这套房子,理所应当是我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顿了顿,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我。

“我姐,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照顾爸,是应该的,是她当女儿的本分。现在爸走了,这后事办完,我姐也该搬回她自己家去了。”

话音刚落,整个休息室里一片死寂。

我丈夫周建明脸色一沉,攥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

我伸手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

我抬起头,盯着林远辉那张因为酒精和激动而涨红的脸,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远辉,爸的骨灰还没入土,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

王莉立刻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哎呦姐,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赶你走啊?这叫各归各位。你跟姐夫不是有自己的家嘛,总不能一直占着娘家的房子吧?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最伤人的话,往往出自最亲的人之口。他们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所以每一刀,都捅得又准又狠。

那天晚上,我没有留在灵堂。

周建明强行把我带回了我们自己的家。

一关上门,远离了那些虚伪的面孔和刺耳的声音,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这不仅仅是失去父亲的悲伤,更是被自己亲弟弟和弟媳逼到墙角的屈辱和寒心。

我哭得喘不上气,把我这几十年积攒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周建明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站着,任由我的眼泪浸湿他的衬衫。

等我哭声渐歇,他才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下,递给我一杯温水。

然后,他蹲在我面前,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看着我。

“晚晴,别怕。”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爸的后事,我们风风光光地办好。至于房子,那是爸留下的,谁也抢不走。”

“他要是跟你讲理,我们就跟他讲理。他要是不讲理,我们就跟他讲法。”

他站起身,从卧室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你先拿着。办后事,请律师,都够用。这个家,有我。”

我看着丈夫坚定的脸,擦干了眼泪。

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么多年的退让和忍耐,换来的不是亲情和睦,而是他们的得寸进尺。

为了我爸最后的安宁,也为了我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我必须站起来。

当全世界都逼你温良恭俭让时,那个唯一对你说“别怕,去tm的”的人,就是你活下去的铠甲。

父亲火化的那天,天阴沉沉的。

仪式结束,工作人员将骨灰盒用一块红布包好,交到我手上。

骨灰盒沉甸甸的,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我爸最后的一点余温。

按照习俗,我想先把骨灰盒带回家里,在家中设个小灵位,安放几天。

我刚转身,林远辉突然像一头豹子一样冲了上来,一把就来抢我怀里的骨灰盒。

“姐!你干什么!这是我们林家的香火,得由我这个儿子捧着!”他吼道,眼睛都红了。

我吓了一跳,死死地护住骨灰盒,一步也不肯退。

“你放手!我要先带爸回家!”

“回哪个家?那是我的家!你一个外嫁女,有什么资格捧我爸的骨灰?你想把我们林家的根都带走吗?”

他一边骂着,一边用力地来夺。

拉扯之间,我一个趔趄,怀里的骨灰盒险些脱手掉在地上。

“林远辉!你还有没有人性!”

周建明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将林远辉推开,将我护在身后,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林远辉被推得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后,更加不依不饶,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周建明,这里没你的事!这是我们林家的家事!”

“林晚晴,我告诉你,今天这骨灰你别想带走!”

亲戚们乱哄哄地围上来拉架,场面乱作一团。

“别吵了,别吵了!让老人家安息吧!”

“远辉,你姐也是好意……”

最后,还是一个年长的族叔站了出来,黑着脸发了话。

“都别争了!像什么样子!骨灰先寄存在殡仪馆,等你们商量好安葬的日子和地方,再一起来取!”

族叔发了话,林远辉才不甘心地作罢。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看着工作人员从我怀里接走那个红布包裹的盒子,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我清楚,他抢的不是骨灰,他抢的是继承权的象征。

他们争抢的不是对逝者的哀思,而是对生者的威慑——看,这家,终究是我说了算。

殡仪馆的各项费用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不想动用和周建明的积蓄,那是要留着应急的。

我想着父亲每月的退休金都有结余,他自己也有一本存折,里面的钱足够支付所有的丧葬费用。

我拿着父亲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去了他常去的那家银行。

柜员接过我的材料,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女士,这个账户的余额,只剩下六十八块五毛了。”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能!我爸每个月有四千多的退休金,他平时生活很节俭,从来不乱花钱,怎么会只剩这么点?”

“要不,您打印一份流水看看?”柜员建议道。

我点点头,接过那张长长的流水单。

我从后往前看,每一笔支出都很正常,买菜,交水电费,都是些小额开销。

直到我看到三个月前的一笔记录。

一笔二十万的巨款,被一次性转走了。

收款人的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

林远辉。

我的手开始发抖,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立刻冲出银行,拨通了林远辉的电话。

“那二十万是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声音都在颤抖。

电话那头的林远辉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回道:“什么怎么回事?那是爸自愿给我的!他说要支持我做点小生意!怎么,他给亲儿子的钱,你这个当女儿的还有意见?”

我气得几乎要晕过去。

“生意?你做的什么生意!爸去年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费要十五万,我让你回来,你说你在外地回不来!那笔钱是我垫的!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你周转开了就还我!这笔钱呢?”

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姐,你这话说的。那不是你当女儿该孝敬的吗?怎么还跟自己的亲弟弟算起账来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真够丢人的。”

“嘟……嘟……嘟……”

他挂断了电话。

有一种无耻叫作“亲情绑架”,他一边掏空你的口袋,一边指责你不够大方。

我还没从存折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更恶心的事情发生了。

林远辉开始在亲戚们的微信群里,对我和周建明进行疯狂的舆论攻击。

他先是发了一段长长的小作文,写得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大意是说,他作为一个儿子,常年在外打拼,内心对我父亲充满了愧疚。他早就想把父亲接到他所在的城市去享清福,但都被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以各种理由拦住了。

他说我常年控制着父亲的经济大权,不让他和父亲有过多接触,就是为了把父亲的财产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他甚至在文章的结尾处,用极其隐晦的语言暗示,父亲的突然离世,跟我照顾不周,甚至可能是精神上的虐待有关系。

这篇作文一发出来,群里立刻炸了锅。

王莉紧接着就在群里发了好几张照片。

都是她昨天回来后偷拍的。

一张是我爸生前用过的一件旧棉袄,袖口都磨破了。

一张是冰箱里剩下的半盘咸菜。

还有一张是我爸房间里略显憔悴的遗容。

她给这些照片配上了一段文字:“看着这些,我这心都碎了。要是早点让我们把爸接走,该多好啊……”

一时间,所有不明真相的亲戚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晚晴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爸呢?你弟弟也是一片孝心啊。”

“就是啊,远辉在外面也不容易,你当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自私?”

连我最敬重的一位姑姑,都特地打电话过来质问我。

“晚晴,你弟弟在群里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爸的钱,真是你在管?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爸?他生前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我握着电话,百口莫辩。

我能说什么?

说我爸的棉袄是他自己舍不得扔,说冰箱里的咸菜是他自己腌的就好那一口?

说我爸去年手术的十五万是我出的,林远辉一分钱没给还骗走了爸二十万养老钱?

没人会信。

他们只愿意相信那个他们想象出来的、被不孝女控制的可怜老人,和那个有心无力的孝子。

我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一直升到了天灵盖。

谣言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愿意相信它的听众,就能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眼看舆论造势差不多了,林远辉和王莉直接找上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假惺惺地演戏。

他直接从一个破旧的公文包里,甩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姐,你自己看吧。”

我拿起那张纸。

上面是用圆珠笔写的几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模仿着我爸的笔迹。

“今本人林正德,自愿将名下位于XX路XX号的房产,在我去世后,无偿赠予我儿林远辉所有。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落款是父亲的名字,日期是我爸去世前一周。

我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那签名虽然模仿得很像,但力道不对。我爸晚年中风后,手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拿不稳,写出来的字都是颤颤巍巍的,根本写不出这么“有力”的签名。

“这是伪造的。”我把那张纸推了回去,声音冰冷。

林远辉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发出一声冷笑。

“姐,你可别不认账。这是爸亲手写的,当时王莉就在旁边看着,她可以作证。爸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这个儿子,没能给我多大帮衬,这套房子,是他给我最后的补偿。”

王莉立刻接话:“是啊姐,当时爸写的时候,精神好着呢。他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远辉。他说你已经有家了,生活也安稳,就别跟弟弟争了。”

他们一唱一和,把一出无耻的戏剧演得天衣无缝。

“你要是不信,或者不配合过户,那我们就只能法庭上见了。”林远辉翘起了二郎腿,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到时候,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还有法官都来看看,你这个当女儿的,是怎么为了争一套房子,连父亲的遗愿都不认的!”

他手里拿着一张漏洞百出的假借条,却摆出了一副手握尚方宝剑的嚣张姿态。

当一个人决定不要脸的时候,他手里的任何一张废纸,都能被他说成是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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