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8月,是英国人一年中难得享受温暖阳光和暑期休假的月份。在海峡对岸的巴黎举办的奥运会,本该成为这个夏天英国媒体的头条。但是这个8月刚刚开始,英国多地却陷入此起彼伏的骚乱,警察与极右翼暴力分子爆发严重冲突,商场、酒店甚至图书馆都被打砸焚烧,街市陷入恐慌和萧条。

由于事态严峻,英国警方不得不强力应对骚乱。截至当地时间8月9日,已经有741人因为参与骚乱被捕。在“快捕快审快判”的要求之下,英国法院都拿出了惊人的效率,一周内已经有数十人被判刑。有关部门还通过电视直播了宣判的过程,力图达到警示的效果。

一桩恶性刑事案件,却意想不到地引发了一场席卷全国的骚乱。这让刚刚上台不足一个月的英国工党政府头痛不已。而这场骚乱背后深藏的贫困、失业等经济问题,和种族、宗教、移民等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恐将成为英国未来长时间内的隐忧。

一场无差别刺杀何以引发全英骚乱

8月4日,英国罗瑟勒姆一处为寻求庇护者提供住宿的快捷酒店外,警方与抗议者发生冲突。

一桩无差别刺杀引发的众怒

本次席卷全英数十个城镇的骚乱,直接导火索是一桩恶性刑事案件。当地时间7月29日上午,一名持刀者闯入位于英格兰西北部默西塞德郡绍斯波特镇中心的一家社区舞蹈室,当地放暑假的孩子正在这里进行瑜伽和舞蹈课程。凶手进门不由分说就对现场的小学生开始了无差别刺杀。尽管课程老师尽全力阻止暴行保护在场的25名孩子,但遗憾的是,还是有三名小女孩遇害,她们的生命停留在6岁、7岁和9岁。此外,还有包括两名成年人在内的10人受伤,且大都伤势严重。

毫无疑问,这起暴力凶案的性质极其恶劣,针对儿童的无差别刺杀行为,让整个英国社会备感震惊和愤怒。7月30日,英国首相斯塔默紧急赶往案发地为受害者献花表达哀悼,但是迎接他的是当地居民的怒吼质问:“这样的事件还要发生多少次?你什么时候才能有所作为?”

居民的质问并非没有道理。在过去十数年间,类似的持刀袭击犯罪在英国愈演愈烈,几乎每年都会有这种群死群伤的恐怖案件发生。英国的枪支管控非常严格,但是持刀犯罪很难提前管控避免。前任保守党政府除了能将一个个凶手绳之以法投入监狱之外,对于预防这类案件也深感束手无策。

这次,警方很快抓捕到了犯罪嫌疑人。但警方发现,嫌疑人只有17岁。根据英国法律,除非获得法庭特许,警方和媒体不得对外公布未成年嫌疑人的身份信息。而且,嫌疑人为何对无辜的小女孩举起利刃,动机至今不明。官方某种程度上的被迫失语,给了假消息充分的传播空间。

袭击事件发生后不久,有关袭击者身份的假消息就开始在网上疯狂传播。社交媒体上,数个极右翼的账号分享了有关嫌犯姓名、国籍、宗教和移民状况的虚假信息。在英国主流媒体发布的关于“凶手未成年因此无法公布姓名”的新闻评论区下方,最高赞的评论是“懂的都懂凶手叫啥名字吧?”这种充满暗示性的话语,跟帖则是清一色的“阿里”“穆罕默德”等指向穆斯林名字的猜测。

一场无差别刺杀何以引发全英骚乱

8月10日,英国伦敦,人们参加反对极右翼的游行。本文图/视觉中国

几十个城镇爆发规模不一的骚乱

8月1日,在获得了法庭出于公共利益的特许之后,英国媒体才公布了嫌疑人的身份:阿克塞尔·穆甘瓦·鲁达库巴纳,黑人男性,17岁,英国籍,出生于威尔士卡迪夫,2013年随家人搬来绍斯波特附近居住。其父母是来自卢旺达的难民,早已获得合法的英国身份。这一家人不是穆斯林,而是基督徒,甚至还是当地教堂唱诗班的成员。

但是这个迟到了两天的官方声明已经无法阻止严重后果的发生,反移民、仇视少数族裔的团体在虚假的信息传播后早开始了聚集。7月30日晚上,在案发的绍斯波特镇首先爆发了骚乱。极右翼示威者利用为遇害者守夜的机会,包围了当地的清真寺,高喊“绝不投降”“夺回我们的国家”等极右翼口号,同时筑起路障并攻击警察,还向清真寺和警车投掷物品并纵火。绍斯波特的警察很快发现自己的警力已无法控制局势,在等来附近数个警局的警力增援后,防暴警察在一小时后清空了现场。入夜之前,示威者逐渐散去。第一天的骚乱,就造成了超过50名警察受伤。

7月31日,骚乱开始在全英国范围内蔓延。在伦敦市中心国家政府机关聚集的白厅街,近几年势头正盛的极右翼组织英格兰保卫联盟(EDL)组织“受够了”示威游行,数百人参加。尽管伦敦大都会警察厅提前宣布此次示威受到限制,很多来自伦敦外的极右翼支持者还是坐火车赶来伦敦。他们喊着几天前刚刚因另一桩诉讼而弃保潜逃前往塞浦路斯的EDL创始人汤米·罗宾逊的名字,并与警方发生严重冲突,最终有超过百人被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曼彻斯特、伯明翰、利物浦、桑德兰、利兹、罗瑟勒姆等几十个城镇都爆发了规模不一的骚乱。即便在官方已经辟谣嫌疑人不是穆斯林或非法移民之后,极右翼早已被点燃的情绪也再无法压制。一时间,英国数个城镇中心处处起火。少数族裔经营的小商铺被洗劫,安置难民的酒店被打砸,穆斯林司机驾驶的出租车被烧毁,被燃烧弹焚毁的警车更是不计其数。

警民冲突不断,而夹在其中的少数族裔则人人自危,不敢上班,不敢上街购物,更不敢去清真寺礼拜。很多诊所被迫宣布停诊数日,因为少数族裔的医护人员担忧接诊时的人身安全。在X平台(原推特)上分享的骚乱视频下方,该平台的老板、美国富豪马斯克则是用“内战无法避免”来形容英国的局势。当然,马斯克此番言论被英国政坛一致抨击为“火上浇油”。

非典型的种族主义

此次骚乱由暴力凶案引燃,被虚假信息煽风点火,最终持续超过一周,蔓延英格兰北部、中部、南部数十个城镇,最远甚至波及北爱尔兰。表面看来,骚乱很容易被归结到一个看似明显的原因——种族主义下的排外情绪。

虽然在学术界一直有各种争论,但按大众常识上的定义来说,英国并非新大陆的“移民国家”,在英国定义“种族主义”也更为困难。和美、加、澳、新这四个新大陆的“盎撒盟友”相比,“英国人”(British)是一个延续了近千年,糅合了国籍、种族、宗教、语言、历史、文化等要素的复杂身份认同系统。这个系统千年以来从来没有统一过,时至今日也无法被精准描述。同样是自我认知为“英国人”的人,对“同胞”或“他者”却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判断标准。这种客观的复杂与主观的混乱,在当今的英国社会正日益浮上水面并变得刺眼。

首先,英国从来没有一套类似于美国的“白人、盎-撒、新教徒”(WASP)的社会主流族裔系统。“盎格鲁-撒克逊”在英国是一个基本只存在于历史书上的名词,而且形容的还是在3世纪罗马人撤出不列颠后直到11世纪诺曼征服前,生活在今天英格兰大部分地区的说着日耳曼语系语言的居民。1066年,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诺曼底公爵威廉征服了盎撒人统治的英格兰,并把说着古法语的贵族、欧陆宫廷的文化、拉丁语为官方语言的天主教等带到了不列颠岛。此后数百年里,“盎-撒”在英格兰一直是农民、文盲、说着土话的下等人的代名词。同时,由于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之间数千年从未间断的人口流动,如今要想在说着英式英语的白人之间判断“谁更是英国人”的努力都是完全徒劳的,无论这些人是王室、贵族还是平民。

其次,由于“日不落帝国”长期的对外殖民历史,对于有色人种而言,当代英国社会也不是简单的二分判断。英国可以产生南亚裔的首相和内政大臣、非洲裔的财相和外交大臣、华裔国会议员,以及穆斯林身份的伦敦市长。在政坛之外,少数族裔精英的身影更是已经出现在商业、娱乐、体育等英国社会的方方面面。而且,相比多数西方国家,英国社会中粗暴的种族矛盾并不算突出。诚然,基于种族的某些刻板印象难以避免,但完全基于肤色的歧视甚至暴力在当代英国主流社会基本没有容身之所。

但是,对于“他者”的排斥情绪近年来还是如同幽灵一样笼罩着不列颠岛。其成因表面上看起来是少数族裔群体和社区在文化和宗教上的难以融合所带来的文化冲突,根源上则是经济上更为弱势的“新移民”的涌入,给同处于经济困境中的“原生者”带来冲击。原生者对于大量新移民的到来,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危机感”和“生存空间焦虑”。

进入21世纪以来,中东、南亚、非洲、拉丁美洲的诸多国家陆续出现了治理的严重失序,且这种失序的趋势近年来愈演愈烈。持续的内战、冲突和贫穷循环,正在摧毁传统上基于国境线建立起的国家治理形态。对于很多最不发达国家的民众尤其是年轻人来说,不惜代价前往欧美西方发达国家生活,可能是他们唯一能够看到的人生希望。在这些几乎一无所有却一心要改变全家命运的人心中,国境线、签证和移民法都阻挡不了他们的迁徙脚步。

英国上一次如此剧烈地出现“排外”思潮,还是十几年前。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断了英国的经济增长势头,英镑大幅贬值,房价几乎腰斩。如果蛋糕无法变大,那么蛋糕渣的分配就成了至关紧要的问题。当时脱欧派一个主要论点就是东欧裔移民在欧盟的居住迁徙自由规则之下大量前来英国就业,并不断挤占英国的低端就业岗位。

英国脱欧之后,现在欧盟人士前来英国工作定居已经需要提前办理签证。但是,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带来的衰退后遗症,让来自非欧盟国家的移民潮愈演愈烈,英国的净移民人数在2023年已经来到了创纪录的68万人。据英国议会估计,通过乘坐小艇和隐藏在大货车中冒死穿越英吉利海峡等“非正常途径”移民的,每年超过5万人。这些非法入境者中的一部分主动申请或被捕后申请了难民或庇护,被英国政府用公帑暂时安置在酒店中等待批准居留许可,还有一部分则毁掉一切身份证明,进入少数族裔的社区隐身下来,从零开始新的生活。

从此次骚乱中最为活跃的几个极右翼组织“英格兰保卫联盟”(EDL)、“英国优先”(Britain First)、“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等团体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极右翼的根本逻辑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种族或者宗教都只是他们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表象,根源则是对于经济弱势的新移民、难民、非法移民等团体可能“挤占”英国社会本已捉襟见肘的经济和社会资源的担忧。

此次骚乱发生后,包括《经济学人》在内的多家英国媒体承认,英国的移民和庇护系统确实已经混乱不堪。但媒体近年来对于移民失控的渲染,以及政客们喊出的“阻止小船”“把非法入境者送往卢旺达”等空洞口号,不仅对于解决非法移民这个系统性问题毫无帮助,某种程度上还助长并掩护了极右翼思潮的萌发和传播。“排外焦虑”是特定条件下的社会心理,并非典型的种族主义。但如果问题无法解决,它必然催生种族主义。本质上,这和近一个世纪前罪恶的纳粹思潮在德国的源起过程并无二致。

陷入虚无的草根“小伙”

在反思种族主义这一人类共同敌人的同时,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发生在英国的骚乱也带有一定的地域共性。一些带有强烈“英国特色”和“英式亚文化”的元素,也对本次骚乱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

众所周知,英国有着非常强的基于地域和身份认同的足球文化,尤其以英格兰北部老工业基地城镇为代表。这种足球文化土壤中不仅盛开着一代代对自家母队死忠的球迷,也孕育出另一朵恶之花——英国足球流氓群体。

本次发生骚乱的城镇大多集中在英格兰北部和中部,与英国曾经辉煌又衰落的工业中心,也是那些英国足球文化最盛行发达的城镇高度重合。但不幸的是,这些城镇恰恰也是臭名昭著的英国足球流氓组织活动的重灾区。这次骚乱中,众多足球流氓群体深度参与其中。他们在线上传播消息,在线下聚集骚乱,把这个夏天足球联赛休赛期无处发泄的暴力宣泄到警察和无辜少数族裔群体的身上。

这些足球流氓群体的成员存在一定的共性:白人男性、工人阶级家庭、几乎没有受过高等教育、酗酒、崇尚暴力。英国俚语中对这类人有一个标签称呼——lads,中文可以意译为“精神小伙”。这个词本意是指青少年,但放在文化语境中则年龄不限,老中青皆可“精神”。“精神小伙”们倒也不忌讳这个称呼,而是把它当成“兄弟”的代称。

7月中旬,英格兰男足在欧洲杯决赛被西班牙绝杀,折戟柏林。“精神小伙”们的暑期也就重回虚无。巴黎奥运会对于他们来讲更像是“娘娘腔”的游戏,丝毫勾不起一点兴趣,等待英格兰足球联赛新赛季的日子就显得无比漫长。经济上的困顿,精神上的空虚,手机上的虚假信息再加上一点酒精的刺激,“兄弟义气”就把他们的暴力基因唤醒,“找点乐子”上街打砸发泄也就难以避免。

年轻人的街头暴力行为,不分种族只分阶级。在英国高度固化的社会阶层分化之下,无论什么族裔,来自底层家庭的年轻人都很难实现阶层跨越。出生的社区、就读的学校、难改的口音,就像一座座隐形的大山,不仅限制了底层青年们的认知能力,也让失去机会的他们对社会愈加仇视。黑帮催生了贩毒、持刀袭击等犯罪行为,足球流氓团体则助长了对移民和警察的群体暴力,两者的本质都是反社会的暴徒,毫无高下之分。

英国近年来的经济困顿又大大加深了这种误解和敌意。骚乱发生后,不断有人在社交媒体上质问,为何国家要把安置难民的酒店选在“我的镇子”。背后的道理似乎显而易见:这些老工业城镇经济衰落,所以这里的酒店入住率最低、房价也最便宜。但这背后反映出英国在去工业化几十年后催生的严重发展不均衡问题,恐怕将成为刚上任的工党政府在今后执政考卷上的一道必答题。

8月7日,在传出英国极右翼群体可能在数个城市组织新一轮大规模的示威活动之后,英国各地民众开始自发组织起声势浩大的反对极右翼抗议的游行。最终,7日当晚,全英国几十个城镇的街上变成了爱与和平的海洋,人们举着“白色、黑色、棕色,欢迎所有人”“阻止极右”“爱与团结”的牌子,和平地组织了游行。

有来自布里斯托的反右翼示威者说:“我在街角看到了几个像是极右翼的家伙,不过路被我们完全堵住了,他们根本挤不进来。”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英国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


作者:曲蕃夫

编辑: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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