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北京,有一个诗歌“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

由此,诞生了“下半身写作”的诗人群体。

领头的,名为沈浩波,现在是图书界头部企业磨铁文化的创始人。排在第二个位的,是一个女诗人——尹丽川。多年后,尹丽川转型导演,2024年9月,导出了豆瓣评分8.9的电影《出走的决心》——这可能会是今年最高评分的内地剧情长片。除他们之外,该诗派成员还有李红旗、南人、朵渔、巫昂、盛兴、轩辕轼轲等人(其中,李红旗也是导演)。

如果你看过沈浩波等人早期的诗歌,会惊讶于“诗歌还能这么写”,也对“下半身写作”有所体悟——老实说观感没那么好。比如,沈浩波曾写过一首极具争议的所谓诗歌,题为《一把好乳》:

她一上车

我就盯住她了

胸脯高耸

屁股隆起

真是让人

垂涎欲滴

我盯住她的胸

死死盯住

那鼓胀的胸啊

我要能把它看穿就好了

她终于被我看得

不自在了

将身边的小女儿

一把抱到胸前

正好挡住我的视线

嗨,我说女人

你别以为这样

我就会收回目光

我仍然死死盯着

这回盯住的

是她女儿

那张俏俏的小脸

嗨,我说女人

别看你的女儿

现在一脸天真无邪

长大之后

肯定也是

一把好乳

放到现在,这样的所谓“诗句”,大概率会被群起而攻之——即便内涵并非表面看上去的浅显(但谁又会思考背后的意义呢),其中赤裸裸的性意味跃然纸上。而在诗歌圈内,即便最先锋的一波,都可能对这类诗作不以为然。于是,“下半身诗歌运动”让当时的诗坛大为震动,或者说,为之侧目。

发起者沈浩波尹丽川等人,是这样阐释“下半身诗歌”的:一种坚决的形而下状态,“下半身”强调的是写作中的“身体性”,其实意在打开身体之门,释放被压抑的真实的生命力。

当然,作为女性视角的诗人,尹丽川的诗歌并不像沈浩波那样津津乐道于女性身体,但也在早期作品里,频繁呈现女性视角中的“性”。比如,她那时颇有名气的一首诗,题目就叫做《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哎再往上一点 再往下一点

再往左一点 再往右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

噢再快一点 再慢一点

再松一点 再紧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

喔再深一点 再浅一点

再轻一点 再重一点

这不是做爱这是按摩、写诗、洗头或洗脚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呢

嗯再舒服一些嘛

再温柔一点 再泼辣一点

再知识分子一点 再民间一点

为什么不再舒服一些

老实说,不管是沈浩波还是尹丽川,这种以性来调侃的内容,更像是某种为反叛而反叛的刻意之作。因而,吸引眼球的同时,也引发极大非议。当今诗坛不乏此类令普通受众莫名惊诧的内容,比如2010年前后火爆的“梨花体”,以及“废话体”,饱受外界质疑。

2000年前后,不但诗坛出现了“下半身”运动,小说界也流行“身体写作”的风潮,涌现了以卫慧(《上海宝贝》)、棉棉(《糖》)等一批女作家的作品,特点都是以性开放为基调。所以,尹丽川的离经叛道,放在整个文坛来看,也有呼应潮流之意,或说是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种文字,终究难入庙堂之上。甚至于,在很多人眼里,已经不能说是“庸俗”了,而属于“耍流氓”。当然,那时的尹丽川们,也没打算进入象牙塔。

1996年,尹丽川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后来又赴法国ESEC电影学校学习,按理说,是妥妥的“学院派”,但在2000年前后,却一直以“民间派”自居。

当时的诗坛,大致也就分为“民间派”和“学院派”,前者是野路子,后者则讲究诗歌正统意象。尹丽川同时期的北大校友们,大都归属“学院派”,比如逝世于2021年8月的胡续冬,以及长他们一辈的海子、臧棣等。

拉着尹丽川搞“下半身”的沈浩波,出身也不是不好,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但其人面目“狰狞”颇具“匪气”(无贬义仅为外形描述),又加上被自己的一位师兄影响,而在诗歌道路上大杀四方,与学院派背道而驰、交锋无数。沈浩波的那位师兄,就是毕业于北师大的伊沙,他写过一首诗《车过黄河》,早在1988年就“名满天下”,靠的,也正是颠覆所谓的诗歌意象——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 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伊沙向来都以民间派著称,后来还陆续写过《饿死诗人》《结结巴巴》等。有这一渊源,沈浩波的不走寻常路,也就其来有自。至于2007年创立磨铁文化,在商海也大杀四方,就是后话了。而聚集于沈浩波身边的尹丽川,自然而然地“背叛”了北京大学的学院派“道统”。

不过,尹丽川的“下半身写作”,大多聚焦在2000年前后,频以“性”作为题材,像是“女人越坚贞呵,我越要坚决勾引你们的男人”(《挑逗》)“即使资本论 也不能止住一个老娼妓快活的叫喊”(《二月十四》)这样的句子,不在少数。尹丽川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下半身”理念,也昭示了骨子里对卫道士的冒犯和挑战。

从他们30岁之后,大约是在2003年前后,不管是沈浩波(1974年生人)还是尹丽川(1973年出生),都转向了内敛,而不只强调“下半身”。像是沈浩波写了《文楼村纪事》组诗,描摹了河南上蔡县文楼村(被称为“艾滋病村”)的惨况。

尹丽川则写了《花瓶》《真相》《旧日理想》等,而《花瓶》被音乐人张玮玮谱曲作成了歌曲,甚至,还有像《我不能留在这里爱你》《和爱情一样》等抒情诗作,后来被很多音频类自媒体广泛传诵。

看红楼梦长大

生一颗水浒的心

在三国纷飞的时代

独自去西游

——《旧日理想》

2005年之后,尹丽川基本就很少写诗了。2015年,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大门》,收录的诗歌,多为2001-2005年间。在诗集《大门》的评论文章里,沈浩波感慨说,“即便是在她逐渐抽离,身影逐渐远去的这十来年里,人们提起新世纪诗歌,仍然绕不开尹丽川的存在。”

尹丽川去了影坛。2007年,执导《公园》,电影很文艺,叙说父女之情;2008年又推出《牛郎织女》,描摹底层生态,也是文艺片,豆瓣评分7.9。

这两部片,与尹丽川早期诗人形象相去甚远。后来,一篇题为《尹丽川:"下半身"女诗人的蜕变》评论写道:“愤怒,挑衅,性感,在最新导演的商业片中,已不见踪影。”

为什么?

尹丽川说,不想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了。

《牛郎织女》入选了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尽管口碑不错,但和《公园》一样,都没能在国内大银幕上放映。

不过,尹丽川的编导才华被看到了。2010年,张艺谋邀请她为自己执导的《山楂树之恋》担纲编剧,电影上映后,票房1.4亿,让她一尝票房飘红的欣喜。而她执导的大银幕作品,也箭在弦上——也就是2011年的《与时尚同居》。

事实上,这部按照标准化商业流程制作的大银幕电影,却不如人意,不但评分仅有5.6,远不如前两部文艺片,票房也只不过600多万。

这让尹丽川的导演生涯戛然而止。电影圈,向来是“丛林法则”,不卖座,就没什么机会了,一停,就是10年。

中间这10年,尹丽川成为人母,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也是她被困住的原因,而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思想又有了转变,用她的话说就是,“在为母职所困的过程中,我自动成了女性主义者。”

此后,她转向了以女性视角为核心的影视创作。

2020年,尹丽川参与联合执导了女性节目《听见她说》,2022年,执导电视剧《第二次拥抱》——也是女性冲出牢笼追寻幸福的故事。

而如今搜索尹丽川的名字,被各路八卦自媒体津津乐道的,是20年前的一场“闪婚闪离”。2004年5月,她和摇滚歌手、“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结婚,4个月后,离婚。婚姻初期,何勇说要和尹丽川白头偕老,畅想着浪漫的生活。但真正走入婚姻后,才发现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和枯燥。再加之,两人性格都很尖锐,难以包容——这是婚姻的大忌。

后来,何勇进入精神病院,而尹丽川则像逃离何勇一样迅速从诗坛抽身而去。

一个奇诡的巧合是——1994年何勇爆火于香港,彼时尹丽川还在北大就读,应该是他的歌迷;2004年两人闪婚,又迅速闪离;2014年前后,尹丽川为人母,而何勇持刀伤人被捕;2024年,尹丽川拍出高分电影《出走的决心》,何勇则不知所踪。

以10年为节点,曾彼此纠缠的两人,走向各自的路途。

或者说,尹丽川“重塑”了自己。而《重塑》,也是《听见她说》中尹丽川执导的剧名。这部咏梅主演的独白剧,成为《出走的决心》的由头,后者的主演也是咏梅。

《出走的决心》来自于“50岁阿姨自驾游”苏敏的真实故事,她在短视频平台有317万粉丝。2019年患上抑郁症的苏敏,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台车,以自驾展开新生活,2021年,还被《纽约时报》报道,把她誉为“无所畏惧的公路旅行者”。

如果要评价《出走的决心》,用“中国版《芭比》”来形容就显而易见其属性了,是的,这是一部女性主义倾向的电影。豆瓣上,一位名为mumudancing的网友说“中国女性真实的困境,终于有人拍了”,另一位ID为“疾风”的网友评价它是“2020年以来国内最好的女性主义电影”。

上映前夕,尹丽川和编剧阿美以及北大教授戴锦华有个座谈会,会上,戴锦华说:“从看到这个片名就在想,好像19世纪、20世纪之间,关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关于中国的文化,关于中国与世界,关于女人,关于年轻人的一个最响亮的说法就是出走,一个最有力的形象是娜拉。在一百多年后,我们再一次(看到)关于出走的形象。”

这个片名,也很容易让人想到易卜生的经典剧作《玩偶之家》,出走的娜拉,成为所有女性希望争取自身权利的象征。而《出走的决心》,显然也有形塑当下中国女性独立自强的企图,或说打破性别藩篱。

因而,10万豆瓣评分观众里,女性群体占据多数。从开分至今,评分在逐步攀升,从8.6,涨至8.8,再到8.9,也让尹丽川终尝破亿票房成绩。

当然,不少比例的男性观众,给予了一星差评,有人调侃,在电影院里,他们恐怕都要坐立不安了。尹丽川不怕冒犯他们,在《南方周末》的采访里,她说,“冒犯到他们就太好了,这说明这部电影正在被更多人看到,也是它的意义所在。”

这个劲儿,好像是回到了2000年时。当她重新开始“冒犯”别人时,才终能有斩获。反观十三年前的《与时尚同居》,媚俗、取悦观众,却难有收成。

如果从20多年前“下半身诗人”的尹丽川视角出发,这一切其实也显得合情合理。当年那个写下“再舒服一些”的尹丽川,不管你看不看得惯,都是她用“下半身”主张着自己的权益。其时,她自称“人性主义者”,意图冒犯的,不但是男人,还有女人——就如同向全世界竖起了中指。这种反叛,大概一直埋在尹丽川的深层意识内——尽管她说自己有孩子后“柔和了很多”。

2000年9月,“下半身诗歌”运动火热开展两个月后,尹丽川写了一首题为《妈妈》的诗,现在看来,几乎暗合了24年后她的这部电影——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么,妈妈

你曾那么地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么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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