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秦香云 撰写/情浓酒浓
(声明:作者@情浓酒浓在头条用第一人称写故事,非纪实,部分情节虚构处理,请理性阅读)
上周末,老伴过八十六岁生日。三个儿女都带着儿孙回来了,屋里挤得满满当当。女儿卫红和小儿子建设在厨房忙着煮长寿面,大儿子正兴正教小重孙下象棋,老伴坐在阳光最好的位置,笑得眼睛眯成缝。正兴媳妇端出蛋糕时,奶油上的“寿”字歪歪扭扭——和当年他爸刻在桃木梳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我望着他们,突然想起几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我攥着半块桃木梳、满心凄惶踏上西行列车,竟真把苦咸的戈壁岁月,酿成了此刻唇齿间的蜜糖。
1972年谷雨那天,我蹲在灶台前烧火,铁锅里熬着给幺弟接骨的草药。土墙外传来爹和村里王婆子的说话声。
“大山啊,这门亲事可是个香饽饽,多少人家盯着呢。要不是念着你早先的情分,这等好事哪轮得到你家?”王婆子的声音絮絮叨叨传进屋里。
爹连忙躬身,双手在衣襟上搓了搓:“婶子的恩情,我秦大山记在心里了。”
待王婆子扭着腰肢走远,爹掀开布帘进了屋。他盯着墙角发了会儿呆,才低声道:“香云,家里的光景你也清楚……爹实在是……那户人家愿出五十块彩礼……”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隔天,我刚从生产队下工回来,爹拉着我进屋,道:“香云,来见见王同志。”
我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服,走进堂屋,看见条凳上坐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膝盖上规规矩矩摆着军帽,露出鬓角几根白发。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王建国的男人比我大十多岁,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当排长,妻子半年前得急病走了,留下八岁的儿子援朝和六岁的女儿卫红。

“明儿就去扯证。”爹把五十块钱塞进装粮票的铁盒里,那里面还躺着幺弟的住院单,“人家不嫌咱家穷……”
我死死盯着门槛裂缝里爬过的蚂蚁。五天前幺弟从老榆树上摔下来,爹借遍了村里却还不够住院费。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我是家中老大,爹的想法我能懂,可是心里却是酸酸的。
西行的火车哐当哐当摇晃着,我从包袱里摸出临行前娘塞给我的红布包。里头是半块桃木梳,娘说这是她当新娘子时姥姥给的。“人家孩子要是闹,你就多忍忍。”娘用顶针蘸着唾沫帮我缝棉袄时反复念叨,“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熬嘛。”
“喝口水。”王建国递来军用水壶,壶嘴还冒着热气。见我没接,他掏出手帕裹住壶嘴:“烫,小心。”自从三天前在公社领完结婚证,这个比我高一头的男人总像做错事似的,连递碗手都抖。此刻他军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别着朵褪色的红绒花,那是村里喜婆硬给别上的。
半夜我被冻醒时,发现身上多了件军大衣。王建国蜷在对面座位上,正用铅笔头在烟盒背面记账。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站口买的肉包子,还温着。”
车窗外掠过光秃秃的褐色山峦,我忽然想起离家时幺弟拄着拐杖追到村口。他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姐!”风把他带着哭腔的喊声撕碎了,“我长大去新疆接你!”
第三天清晨,王建国突然在过道蹲下,示意我踩着他膝盖爬上去拿行李。“上铺凉快。”他耳朵尖发红,“我给你换了位置。”我碰到他硌手的肩胛骨,像碰到戈壁滩上风化的岩石。
乌鲁木齐站飘着细雪,王建国一手拎着帆布行李袋,一手护着我后背。吉普车在戈壁滩上颠了四个钟头,终于看见一排排半埋在地下的土房子。

“这是咱家。”王建国推开刷着蓝漆的木板门。地窝子比我想的敞亮,泥墙上糊着报纸,木箱上摆着旧瓶子,里头插着几枝干枯的红柳。最扎眼的是靠墙那张梳妆台,粗粝的木板刨得能照见人影。
“我自己打的。”王建国用袖子抹了抹台面,“听说……听说姑娘家都稀罕这个。”
里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光脚站在炕上,手里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炕角缩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眼睛亮得吓人。
“还我妈的缸子!”小丫头把缸子砸过来,在我脚边迸出几星蓝釉。王建国扬起巴掌的瞬间,我弯腰捡起缸子。缸身上“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红字已经斑驳,边缘还沾着抹陈旧的牙膏渍。
刚来这里各种不习惯,两个孩子对我有敌意。援朝把我晾的衣裳故意蹭上泥,卫红一见我靠近就咬嘴唇咬出血印子。。夜里躺在地窝子的土炕上,我能听见他们用气声说悄悄话,棉被下传来压抑的抽泣——他们想亲娘了。我也只是刚二十的姑娘,第一次做人家娘,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
建国见两个孩子老是给我捣乱,批评了他们两个。 卫红赌气连续三天不肯吃我做的饭。第四天清晨,我发现她偷偷往援朝书包里塞窝头——那分明是我昨晚蒸的。我装作没看见,却在晌午给她送了碗鸡蛋面,面底下埋着几块红烧肉。
“你爸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把用红头绳扎好的新本子放在炕沿。小丫头突然抽泣起来:“以前妈妈……妈妈也会在面里藏肉……”我捏着衣角等她哭完,最后她打着嗝把面汤都喝光了。

援朝最棘手。他总趁建国不在,把死蝎子放进我鞋里,直到某天我在戈壁滩上找到发高烧的他。背他回来的路上,这孩子在我背上吐了几次,最后趴在我肩上呢喃:“妈……”虽然第二天他又板起脸,但从此再没往我鞋里塞过东西。
那天夜里,我蹲在地窝子后头的沙枣树下,把卫红故意摔碎我带来的瓷瓶碎片埋进去。月光像撒了把盐,把戈壁滩腌得发苦。背后传来窸窣声,卫红抱着个破布娃娃站在阴影里。
“马连长媳妇说……说后娘会把娃娃扔进狼窝。”她吸溜着鼻涕,娃娃的纽扣眼睛在月光下反着光。
我解下棉袄罩住她冰凉的身子:“那今晚你先跟后娘睡,看我变不变狼外婆。”
来年开春时,王建国带着战士去抢修灌溉渠。我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往援朝书包里塞个鸡蛋,给卫红扎好被风刮散的小辫。这丫头自从那晚搂着我脖子喊了声“妈”,现在连上厕所都要拽着我衣角。
“秦阿姨!”援朝举着成绩单冲进地窝子,语文考了九十八分。我正给卫红缝端午戴的艾草肚兜,针尖在头皮上蹭了蹭。这孩子终于不叫我“喂”了,虽然还比不上那声藏在梦话里的“妈”。
夏收时节晒脱了我一层皮。夜里王建国用煮熟的羊油给我擦背,突然说:“组织上要给随军家属分自留地。”他在我掌心画了块方方正正的图形,“咱种哈密瓜,乌鲁木齐的采购员说能卖上好价钱。”
秋风吹黄骆驼刺时,我收到了娘的信。信纸是从幺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说他已经能跑能跳,还总念叨要攒路费来看姐姐。我把信压在梳妆台玻璃板下,旁边是卫红用红柳枝摆的“妈妈”两个字。
1976年那个雨夜。援朝和卫红趴在地窝子门口看闪电,我躺在炕上疼得咬破了嘴唇。王建国帮着接生婆给我接生,汗水把他洗得发白的军装浸出深色地图。
当正兴的第一声啼哭穿透雨幕时,卫红突然冲进来把桃木梳塞进我手里:“妈!给你握着!”梳齿上还沾着她早上梳头落的桂花油香。王建国跪在炕沿给孩子擦身子,手指比托枪时抖得还厉害,包被上歪斜的结像只停不稳的蝴蝶。

1992年中秋,乌鲁木齐开往西安的火车就要启动。援朝把桃木梳放到我手里时,我注意到他指腹上有道新伤——那是熬夜做木工磨的。
“妈,”援朝第一次当着面这么叫我,“等过年我带对象回来看您。”
列车缓缓开动,王建国把手帕递给我。这个当年用五十块钱娶了我的男人,此刻正小心擦拭我糊满泪水的桃木梳。梳背上新刻的“寿”字旁边,挨着二十年前那个歪歪扭扭的“囍”。
“妈,等中秋放假,我们陪你回去看小舅。”儿子正兴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他把保温杯递给我,里头泡着新疆的罗布麻茶。耳垂上有道月牙疤——是七岁时非要帮援朝刨哈密瓜苗,被坎土曼划的。我抚过梳背上新增的“福”字,这个在戈壁滩上出生的老幺,如今连鬓角都和他爸当年一样,染了霜。
戍边的苦是底色,可人心这枝笔,总能把柴米油盐的日子,描成最暖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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