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回国的那天晚上,抱着妻子时,手指触到她背上一道陌生的疤痕。她猛地绷紧了身体,快速翻身避开我的手。
"怎么了?"我问道。她只是摇摇头,含糊地说:"不小心碰的,没什么。"
十一月的北方已经很冷了,窗外灯火阑珊,屋里的老式暖气片发出哧哧的响声。从广州外派三年,我终于回到了这座北方小城,回到了这个充满温暖气息的家。
临行前小区里的老邻居王大爷都打趣:"小王啊,广州可是个好地方,莫不是你舍不得那边的姑娘才回来的?"我只是笑笑,心里却想着我的刘丽华,想着她清晨给我熬的小米粥,想着三年来只能隔着电话线听到的那个声音。
这三年,我每天都会给丽华打电话。话筒那头,她总是说一切都好,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可今天当我真正抱住她时,却感觉她消瘦了不少,脸上也添了几分憔悴。
"丽华,这几年你瘦了。"我抚摸着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心疼。
她笑笑说:"哪有,可能是你眼花了。"她说着,起身去厨房张罗饭菜,"你先休息会儿,马上就能吃饭了。"
回国后的第三天,我打开了积了三年灰的抽屉,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我每月寄回的工资条。抽屉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我们结婚时拍的照片,已经泛黄了。照片上的丽华笑靥如花,穿着那件八十年代流行的红色旗袍,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丽华总是把钱存进银行,说是给我们的小家攒基础。可当我无意中翻到她的存折时,却发现上面多了好几笔支出,都是捐给"爱心之家"的款项。钞票数目不大,但频率很高,几乎每个月都有。
更让我惊讶的是,我又发现,丽华已经从原来那家外企辞职了,换了一份工资少得多的工作。那家外企是当时我们县城好不容易引进的"三资企业",待遇在当地算是顶尖的,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
"怎么不告诉我换工作的事?"晚饭时我问道,桌上是几个家常小菜,青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还有半碗剩下的昨天的红烧肉。
丽华低头扒着米饭,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那边加班太多,身体吃不消。"她说着,端起碗把剩饭倒进了锅里,"明天热一热还能吃。"
"可那工资多好啊,咱们不是说好要攒钱买房子吗?"我喝了口酒,"那可是'铁饭碗',多少人羡慕呢。"
"我这不是想着离家近点吗?再说了,你在外面挣得多。"她笑了笑,眼神却有些躲闪。
我注意到,家里的电视机还是我走时那台老牌子"熊猫"牌,黑白的屏幕上还贴着一层防辐射的蓝色塑料膜;沙发上的绒布已经磨得发白,靠垫也塌了一个角;而丽华穿的毛衣领口都起了毛球,袖口还缝了两块补丁。三年了,家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丽华的变化最大。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说爱笑,晚上睡觉时总是背对着我,说是怕打扰我休息。我知道她是在适应我的回归,毕竟三年不短,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第二天,我提前下班,想给丽华一个惊喜。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老杨头正在门口纳凉,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脚边卧着他那条老黄狗。
"小王回来啦!"他热情地招呼我,"广州那地方好啊,吃的穿的都比咱这儿强。"
"习惯了就好,还是家里亲切。"我买了包"大前门"递给他。
他接过烟,眯着眼打量我:"看你这身打扮,在外面过得不错嘛!你媳妇儿可是个好人哪,每周六都去福利院,雷打不动。别看你不在家,她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街坊四邻谁不夸她呢!"
"福利院?"我愣住了,丽华从来没提过这事。
"咋,她没跟你说啊?"老杨头挠挠头,"她怕是不想让你担心。那地方可远了,得倒两趟公交车。"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该高兴丽华的善良,还是该难过她没有对我坦白。
周六那天,我悄悄跟在丽华后面。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红格子围巾,在公交站台上搓着手等车。初冬的北风吹得她鼻尖通红,她不停地跺着脚取暖。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
她坐了四十分钟公交,又步行了二十分钟,才来到城郊的一座福利院。那是一栋破旧的二层楼房,院子里种着几棵光秃秃的杨树,大门口的牌子上"敬老院"三个字已经褪了色。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像是常客。
我等了一会儿,也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老人特有的气息。墙壁上贴着些泛黄的标语和老照片,"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轮椅偶尔碾过地面的声音。
福利院里都是些孤寡老人和残疾人。我远远地看见丽华坐在一位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喂饭。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末蒸蛋,看样子是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她一勺一勺地喂着,嘴里还轻声说笑,老人的眼睛里全是笑意。我注意到那老人身上穿的毛衣,花色和样式有些眼熟。
喂完饭,她又耐心地给老人擦嘴,整理好餐具,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收音机,调到老人喜欢的评书频道。那老人眉目慈祥,鼻梁高挺,竟与我已故的父亲有几分相似。我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
"这位老人是谁?"我问守在一旁的工作人员,一位戴着老花镜的阿姨。
"噢,是李大爷,没有家人,十年前就住这儿了。"阿姨推了推眼镜,"您是?"
"我是丽华的爱人。"
"哎呀,您就是小王啊!"阿姨一下子来了精神,"常听您爱人提起您呢!她每周都来陪李大爷,给他带好吃的,俩人亲得跟亲闺女似的。这毛衣也是她给织的,真是个好姑娘啊!"
我这才认出,那件毛衣的花样,竟然和我父亲生前最爱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李大爷和我爱人是什么关系?"我问道,声音有些发颤。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阿姨摇摇头,"您还是问您爱人吧。"
我躲在走廊的拐角处,看着丽华小心地帮老人按摩腿部,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就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然后,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里面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红彤彤的,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我记得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水果,他总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小丽啊,"老人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你老是来看我,耽误你不少时间吧?"
"哪里话,李叔,您吃好了身体才能好起来。"丽华笑着说,语气亲昵得像是对待至亲,"看您这气色,比上周好多了。"
"你那口子什么时候回来啊?"老人问道,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已经回来了,"丽华的声音轻快了许多,"等他休息几天,我就带他来看您。"
"好啊好啊,"老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爸在的时候,总说这小子有出息,看来果然没错。"
我的心猛地一颤,躲在拐角处不敢出声。他爸?我爸?这老人是谁?他怎么会认识我父亲?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却又不敢贸然出面打破这温馨的场景。
回家路上,我没有揭穿丽华,只是问她去哪儿了。
"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她轻描淡写地说,手上提着两个装得很满的塑料袋。肩膀微微有些佝偻,想必是抱着老人累的。
"买这么多?"我接过一个袋子,感觉格外沉重。
"最近降价了,多买点囤着。"她揉了揉肩膀,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晚上,我留意到她用绳子重新捆扎超市袋子时,那绳子勒在她掌心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红印。她的手泛着青筋,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指甲修剪得很短,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修饰。那双曾经弹得一手好钢琴的手,如今变得粗糙不堪。
第二天,我趁丽华去菜市场的工夫,独自去了福利院。我想知道那位李大爷究竟是谁,为什么丽华要瞒着我照顾他。
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早已斑白,眼角挂着深深的皱纹。听说我是丽华的丈夫,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
"早就想见见您了,"院长说,"您爱人常提起您。"
"李大爷和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直奔主题。
院长愣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您真不知道啊?"
他告诉我,那位李大爷曾是我父亲的战友,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部分记忆。父亲生前一直照顾他,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父亲去世后,母亲接过了这份责任。母亲去世后,丽华便默默地承担了下来。
"您不知道吗?"院长有些惊讶,"您爱人为了照顾李大爷,换了份离这儿近的工作,虽然工资少了不少。前年李大爷腿部手术,您爱人还借了不少钱呢。她怕您担心,一直没跟您说。"
院长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这是您父亲的东西,当年他常来看李大爷,有时会留些私人物品在这儿。李大爷最近整理出来的,说是要还给您。"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枚军功章。笔记本里记录着父亲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老李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为救我失去了一切,我此生无以为报。若我有不测,望家人能代我尽孝,莫要让他孤独终老。"
眼前一片模糊,我这才明白丽华默默付出的意义。那些捐款,那些省下的钱,那换来的工作和瘦削的身体,都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照顾这位恩人。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一家小饭馆,那里飘出的饺子香味勾起了我的回忆。记得父亲在世时,每到冬至,全家人都会一起包饺子。父亲会边包边讲他当兵时的故事,母亲则总是静静地听,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今天是几号?我看了看日历,恰好是冬至。
我买了肉和面粉,还有丽华爱吃的冬瓜。回到家,丽华正在厨房里择菜,看见我拎着这么多东西,有些惊讶。
"今天冬至,咱们包饺子吧。"我放下东西,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手上还沾着水,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怎么突然想起包饺子了?"
"想起爸以前的规矩了。"我说,看着她的眼睛,"丽华,那道疤怎么来的?"
丽华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择菜:"不小心磕的。"
我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她:"真的吗?"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手中的菜叶掉在了水池里。厨房里只听得见水龙头滴答的声音,和远处广播里传来的新闻联播。
"你走后不久,公司搬家,我自己搬家具,被床头柜的角划伤了。"她低声说,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不想让你担心才没告诉你。"
"李大爷的事,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吗?"
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落在了菜板上。屋外的风吹动了窗帘,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转过身,眼中含着泪水,像是受惊的小鹿。
"我今天去福利院了,见到了院长,也看了爸留下的笔记。"我轻声说,抚摸着她的头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怕你不理解,你父亲生前总说,做人要有良心,要记得别人的好。李大爷曾经救过你父亲的命,我不能看着他孤独终老……"
"何必瞒着我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在广州工作那么辛苦,我不想再给你增添负担。"她抹了抹眼角,"再说了,这是我们家的事,应该由我们来做。"
我紧紧抱住她:"傻丽华,我怎么会不理解?我只是心疼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像是多年的坚强终于在这一刻溃败。我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也浸湿了我的心。
那晚,我们一起包饺子,就像当年全家团聚时那样。我和面,她剁馅,满屋子都是香喷喷的味道。饺子下锅的时候,水汽腾腾,模糊了我们的面庞,却让彼此的心更加清晰。
"记得咱们第一次一起包饺子吗?"我问道,看着锅里翻滚的饺子。
"记得,那时候你爸妈都在,你包的饺子像耳朵一样。"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像回到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夜深了,我们坐在阳台上,丽华靠在我肩头,细细讲述了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省吃俭用,只为能多给李大爷买些营养品;她自学了按摩,好缓解老人的腿痛;她甚至学会了织毛衣,因为李大爷说我父亲以前总爱穿手织的毛衣。
"记得吗,咱们结婚那天,你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人这一辈子,不在于活得多久,而在于能给别人带去多少温暖。"丽华轻声说道,眼睛望着远处的星空。
窗外,北风呼啸,几片枯黄的树叶在风中飞舞。远处的路灯昏黄,照亮了回家的路。我轻轻握住丽华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和粗糙。
"等我下个月发了奖金,咱们给李大爷买个轮椅吧,他腿脚不好,坐轮椅能方便些。"我说。
"嗯,"她点点头,"他最近牙口也不好,咱们再买个豆浆机,我好给他做些软的吃。"
就这样,我们一起规划着未来,就像规划我们的小家一样。屋子虽小,却因为爱而温暖;日子虽苦,却因为心连心而甜蜜。
第二天,我和丽华一起去了福利院。她换上了我刚回来给她买的新外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李大爷看见我,眼睛一亮,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小王回来啦!"他激动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可想死我了!"
我快步上前扶住他:"李叔,您别激动,慢慢来。"
"好小子,长得越来越像你爸了!"他拍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光,"你爸是个好人啊,当年要不是他,我早就不在了。"
看着丽华和李大爷说笑的样子,看着老人眼中的慈爱,我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让记忆有所传承。"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一个小公园。秋千上坐着几个孩子,欢笑声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中。丽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一棵老槐树。
"你看,那棵树还在。"她说,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棵老槐树下,是我们曾经约会的地方。树干上还依稀可见我们刻下的"丽+王"的字样,只是已经被岁月模糊了。
"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约会吗?"她轻声问。
"记得,那时候你穿着一条红格子裙子,头发扎成两个辫子。"我微笑着回忆,"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她笑了,笑容明媚如当年:"那时候你说,要给我最好的生活。"
我握紧她的手:"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傻瓜,"她轻轻靠在我肩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生活。"
夜深人静,我轻轻抚摸着丽华背上的疤痕,那不再是一个谜,而是我们婚姻最珍贵的勋章。那道疤痕见证了她的坚强和无私,也见证了我们的爱情如何在艰难的岁月里沉淀,变得更加纯粹和深刻。
窗外,初雪悄然落下,城市披上了银装。街灯下,几个归家的人影匆匆走过,留下一串脚印。我和丽华相拥而眠,梦里是过去,也是未来。
人这一生,最幸福的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责任,共同守护那些重要的承诺和记忆。正如父亲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让爱有所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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