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被秋老虎晒得蔫头耷脑。

广播里正放着《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亢激昂。

我,李建军,正蹲在树荫下,用一片草叶子剔着牙缝里的玉米渣子。

队长赵铁柱从屋里出来,一口浓痰吐在尘土里,溅起个小小的灰圈。

“建军,过来。”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赵铁柱上下打量我,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在看一头待价而沽的牲口。

“有个事,组织上定了,跟你通个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

“啥事啊,队长?”

“队里新来的那批北京知青,你晓得吧?”

我点头。咋不晓得,一个个细皮嫩肉,男的跟女的似的,女的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跟我们这些土坷垃里刨食的,不是一个物种。

“里头有个叫林晚晴的,家庭成分有点问题。”赵铁柱压低了声音,“上面有指示,为了更好地改造她,让她在贫下中农队伍里扎根,决定把她嫁给一个根正苗红的贫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队里扒拉了一圈,”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分量不轻,“就你小子最合适。孤儿一个,三代贫农,人也老实肯干。这任务,交给你了。”

我当时就蒙了。

真的,彻底蒙了。

脑子里嗡嗡响,像是钻进了一窝马蜂。

娶媳妇?

我做梦都想。可我想的是娶个屁股大能生养、下地有把子力气的本分庄稼婆娘。

北京来的女知青?

还是个“成分有问题”的?

那不是娶媳妇,是娶个祖宗,娶个麻烦。

“队长,这……这不合适吧?”我嘴巴发干,“人家是城里人,金贵着呢,我一个泥腿子……”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铁柱眼睛一瞪,“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是政治任务!你还敢讲价钱?”

我不敢说话了。

在那个年代,“政治任务”四个字,比天还大。

“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把东头那两间空着的泥屋收拾收拾。后天,我让妇女主任带人把她给你送过去。彩礼啥的就免了,队里给你们记二十个工分,再给二十斤棒子面,就算安家了。”

赵铁一锤定音,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老槐树下,手里的草叶子都忘了动。

风一吹,浑身发凉。

第二天,我像个没魂的木偶,把那两间破泥屋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

屋子是真破,墙皮往下掉土,屋顶还有个窟窿,能看见天。

我找了些黄泥混着麦秸,把墙糊了,又爬上房顶,把那窟窿堵严实。

家当,就是一口锅,两个碗,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还有我睡惯了的土炕。

这就是我的婚房。

傍晚,妇女主任张婶领着一个姑娘,真的就这么来了。

她就是林晚晴。

跟我想象中一样,又不一样。

人很瘦,风一吹就能倒似的。皮肤是真白,跟我们这儿的细白面一个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布衫,裤腿上还打了两个补丁,可那股子干净清爽的劲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睛里的所有情绪。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指节都发白了。

张婶把人领进门,扯着嗓子喊:“建军,你媳妇给你领来了!”

她这话一出,林晚晴的肩膀猛地一颤。

我心里也跟着一哆嗦。

“以后就好好过日子,给咱贫下中农争光!”张婶又拍了拍林晚晴的背,力道不小,“林知青,建军是个好娃,你跟着他,亏不了。”

说完,她就跟完成任务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屋里,就剩下我和她。

还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灯火摇摇晃晃,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怪。

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擂鼓。

也能听见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搓了搓手,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那啥……你坐。”

炕上铺着我唯一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被褥。

她没动,就那么站着,像一尊白玉雕的像,冷冰冰的。

“饿了吧?锅里……有窝头。”

我指了指锅台。

她还是不动。

我没辙了,只能自己过去,从锅里拿出两个还温着的玉米窝头,递给她一个。

她没接。

我举着胳t头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半晌,她终于抬起了头。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很清秀的一张脸,巴掌大,眼睛很大,是那种很清澈的杏仁眼。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全是灰败和绝望。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终于开了口。

声音很轻,带着一股子北京腔,软糯,却又冷得像冰碴子。

“你……就是李建军?”

“是,我就是。”我赶紧点头。

她又沉默了。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物件,一个决定了她命运的、面目模糊的符号。

我知道,她瞧不上我。

我浑身都是土腥味,衣服上打着补丁,手上全是茧子和裂口,黑得跟老树皮一样。

而她,哪怕穿着旧衣服,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天河。

“吃饭吧。”我把窝头放在桌上,“吃了,早点歇着。”

说完,我自己拿起一个窝头,大口啃起来。

窝头拉嗓子,难以下咽。

可我必须吃,不吃,明天没力气下地。

她就那么看着我吃,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死寂。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吃完一个窝头,感觉更噎得慌了。

夜,深了。

村里的狗叫声都停了。

屋里,那盏煤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

“睡……睡吧。”我鼓足了勇气说。

这是洞房花烛夜。

村里那些光棍汉子,不知道多羡慕我。白捡一个城里媳妇,还是个文化人。

可我心里,一点旖旎的念头都没有。

只有沉甸甸的压抑。

我指了指炕,“你睡炕上。”

然后,我抱起墙角的一捆麦秸,铺在地上。

“我睡这儿。”

她看着我,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她没说话,慢慢走到炕边,和衣躺下了,背对着我。

我吹了灯。

屋里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和我身上的汗味、土腥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气息。

我躺在冰凉的地上,硌得慌。

可心里更慌。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就在我以为这一夜就会这么过去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很轻,很轻,像小猫在呜咽。

可在这死寂的夜里,却那么清晰。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装死,一动不动。

哭了很久,她停了下来。

黑暗中,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

“李建军。”

“……嗯。”我应了一声。

“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求。

“你说。”

“我们……我们做假夫妻。”

我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什么?”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别碰我。”她的声音快了一些,也稳了一些,像是在背诵准备了很久的台词,“你给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一口吃的,让我能在队里活下去。等……等以后政策变了,我能回北京了,我一定报答你。我给你钱,给你很多钱,我让我家里人报答你。”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想象到,她说这番话时,是怎样的屈辱和决绝。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愤怒。她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交易的工具?

有羞辱。她就那么怕我,那么嫌弃我?

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酸楚和……同情。

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姑娘,家道中落,被发配到这穷山沟,又被强行塞给我这么一个粗人。

她的天,塌了。

我李建军,穷是穷,糙是糙,但不是个趁人之危的。

半晌,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行。”

我听到她那边,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叹息。

然后,再无声息。

这一夜,我睁着眼,直到天亮。

我们的“婚姻”,就这么开始了。

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一样,不,比白开-水还没滋味。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租客。

我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

她也跟着队里的妇女们一起出工,拔草,捡粪,什么活都干。

可她那双手,是拿笔杆子的手,哪里干得了这个。

一天下来,手上磨得全是血泡。

回来后,她就躲在屋里,自己用针把泡挑破,疼得直抽气,却一声不吭。

我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我趁着歇晌,偷偷去后山,给她砍了两截光滑的木头,削了一副手套似的护手。

我没直接给她,就放在她枕头边。

她回来后看见了,什么也没说。

但第二天出工,我看见她戴上了。

我们之间,不说一句话。

吃饭的时候,她永远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窝头她只吃半个,剩下的就放在那。

我知道她吃不惯。

可我也没别的办法。

有一天,队里杀猪,每家分了一小块肉。

我拿回来,用盐腌上,舍不得吃。

晚上,我看着她又只吃了半个窝头,嘴唇都有些发白,心里一横,切了一小片肉,放在锅里熬了点油,炒了个白菜。

油渣的香味,瞬间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把菜端到她面前。

“吃吧。”

她看着那碗飘着油花的白菜,愣住了。

然后,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一片菜,慢慢放进嘴里。

眼泪,就那么一滴一滴,掉进了碗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在我面前哭。

不是洞房夜那种绝望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和……感动?

我不知道。

我心里堵得慌,转过身,假装收拾东西。

那天晚上,她把一整碗白菜都吃完了。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点松动。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她还是不跟我说话。

我也习惯了沉默。

只是,她会开始帮我做点事了。

比如,我那件破了口的褂子,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被她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上了。

针脚很难看,像蜈蚣。

可我穿在身上,觉得那破口的地方,暖烘烘的。

再比如,我晚上回来,灶台上的水缸里,总是满的。

我知道,是她一趟一趟从村口的井里挑回来的。

看她那瘦弱的肩膀,我都替她疼。

可她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问。

我们就像两只生活在同一个壳里的刺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偶尔,用最柔软的地方,试探着触碰一下对方。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光,也怪怪的。

尤其是那些长舌头的婆娘。

“建军,你家那口子,肚子咋还没动静?”

“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金贵,地都下不来蛋。”

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

我听了,就当没听见。

可我知道,她都听见了。

好几次,我看见她从那群婆娘身边走过,脸白得像纸,拳头攥得紧紧的。

有一次,村里的二流子赵老四,喝了点猫尿,堵在路上调戏她。

“哟,这不是北京来的林老师吗?给哥哥笑一个呗。”

林晚晴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怀里的柴禾,一步步后退。

我正好从地里回来,看见这一幕,血一下子就冲到了脑门。

我扔下锄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赵老四的领子,一拳就砸在他脸上。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

赵老四被打蒙了,回过神来,也跟我扭打在一起。

我从小打架就狠,几下就把他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去。

“我让你嘴贱!我让你嘴贱!”

直到队长和几个社员跑过来,才把我拉开。

赵老四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是血。

我也挂了彩,脸上被挠了好几道血口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

林晚晴已经烧好了热水。

她看见我脸上的伤,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拿出她那宝贵的、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小瓶红药水,用棉签蘸了,小心翼翼地,给我擦拭伤口。

她的手指,很凉。

碰到我脸上火辣辣的伤口,激得我一哆嗦。

我们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清香。

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在微微颤抖。

屋里很静。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疼吗?”

她突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我。

我心里一热,摇了摇头,“不疼,皮外伤。”

她没再说话,继续给我上药。

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秋天,到了。

队里要抢收玉米。

那是真累人的活,要把玉米从秆子上掰下来,再一车车拉回场院。

林晚晴也被分派了任务。

她那身板,掰一天玉米,腰都直不起来。

晚上回来,我看见她坐在炕沿上,自己捶着腰,眉头紧锁。

我没说话,从外面拿了个热水瓶灌满水,用毛巾包了,递给她。

“敷一下,能好受点。”

她愣愣地接过,说了声“谢谢”。

声音依然很轻。

第二天,队长分派活的时候,我主动说:“队长,让林晚晴去场院里剥玉米皮吧,掰棒子的活,我替她干了。”

剥玉米皮是轻省活,坐着就行。

队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脸色苍白的林晚晴,嘿嘿一笑,“建军,知道疼媳妇了啊。”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林晚晴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她低下头,不敢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有除了苍白和绝望之外的颜色。

原来,她脸红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挺好看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干双份的活。

累得跟狗一样。

晚上回到家,倒头就想睡。

可每次我回来,桌上都给我留着饭,用碗扣着,还是温的。

锅里,还烧着热水,让我擦身子。

我那件破褂子,她又给我补了补,针脚,比上一次平整了许多。

我们的话,依然很少。

但屋子里的气氛,不再是冰冷的。

有了一点点……家的味道。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冬天来临的时候,林晚晴收到了一封从北京来的信。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就看见她坐在炕上,手里捏着一封信,呆呆地流眼泪。

不是抽泣,就是那么安静地,让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那样子,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心里一紧,走过去,轻声问:“家里……出事了?”

她像是没听见,依旧那么坐着。

过了很久,她才把信递给我。

“你……念念。”她的声音沙哑。

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念信。

“我不识字。”我老实说。

她像是才想起这件事,苦笑了一下,自己把信纸展开。

信是她母亲写的。

信里说,她父亲的问题,被定性了,要送去西北的农场“劳动改造”。家里也被抄了,她母亲被街道监督劳动,日子过得很难。信的最后,她母亲让她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找个依靠,千万别再想着回北京的事了。

信的最后一句是:“晚晴,忘了北京吧,就当没我们这个家了。”

我听着她用那种没有一丝起伏的、死水一般的声音念完这封信。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我终于明白,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希望,都被这封信,彻底击碎了。

她回不去了。

那个叫北京的家,没了。

念完信,她就把信纸,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然后,把头埋进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一切都会过去的”、“别难过”,这些话,太苍白了。

我只能默默地给她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她手边。

然后,我就坐在她旁边,陪着她。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不敢动,就那么让她靠着,直到我的腿都麻了。

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我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

我要保护她。

从那天起,林晚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眼睛里带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的北京知青了。

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认命。

出工,干活,吃饭,睡觉。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我看着她这样,心里比自己挨打还难受。

我想让她高兴起来,可我不知道怎么做。

我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

地里的红薯下来了,我偷偷在地头的火堆里,给她烤一个,外皮焦黑,里面是金黄流油的瓤,甜得齁人。

她会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掉。

山上的野酸枣红了,我爬上最高的树,给她摘一捧,用衣服兜着。

她会一颗一颗,慢慢地吃,酸得直眯眼睛。

我甚至,试着给她讲笑话。

我们村里的那些荤素不忌的笑话。

我讲得磕磕巴巴,自己都觉得不好笑。

可有一次,我讲到赵老四掉进粪坑里的事,她听完,嘴角竟然微微翘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

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了春天的气息。

我当时就看呆了。

原来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真好看。

为了能再看到她笑,我把全村的笑话都搜刮来,讲给她听。

她笑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时候,听完一个笑话,她会看着我,轻轻说一句:“你真傻。”

那语气里,没有嫌弃,倒像是一种……亲昵。

我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近。

我已经不睡地上了。

炕那么大,我睡炕头,她睡炕尾,中间隔着一床被子,像是楚河汉界。

但那条河,正在慢慢变窄。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发现,那床当界线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到了一边。

而她,就睡在我身边不远处,呼吸均匀。

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我心里会生出一些念头,一些男人对女人该有的念头。

但我都死死地压下去了。

我答应过她,做假夫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李建军,不能当小人。

转眼,到了72年的春天。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电闪雷鸣。

我正在修补一个破了的农具。

林晚晴坐在灯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很差。

突然,她“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就倒在了炕上。

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

“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伸手一摸她的肚子,右下腹,硬邦邦的,一按,她就疼得叫出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村里老人说过,这叫“烂肠子”,是要死人的病。

“不行,得去卫生院!”

我当机立断,找出一件旧蓑衣给她披上,背起她就往外冲。

村里的赤脚医生,治个头疼脑热还行,这种病,他看不了。

得去三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雨下得跟瓢泼一样,路上全是泥,一脚深一脚浅。

我背着她,在泥地里艰难地走着。

她在我背上,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身体烫得吓人。

“晚晴,你撑住!千万别睡!”我大声喊着,也不知道是给她打气,还是给我自己打气。

“李建军……”她在我耳边,气若游丝,“放我下来吧……别管我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吼了她一句,“抓紧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

三十里的路,我一步都没停。

等我冲进公社卫生院的大门时,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医生检查完,脸色凝重地对我说:“急性阑尾炎,穿孔了,再晚来半小时,人就没了。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

我听都没听过。

“手术……要多少钱?”我颤抖着问。

“押金先交五十块。”

五十块!

我当时就傻了。

五十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我全部家当加起来,也凑不出五块。

“医生,求求你,先救人,我……我想办法去凑钱!”我“扑通”一声,就给医生跪下了。

医生叹了口气,“规定就是规定,没办法。”

我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办?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了队里分给我家过年用的那头猪。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财产。

我疯了一样冲出卫生院,冒着大雨往回跑。

我找到队长赵铁柱,把他从热被窝里拖出来。

“队长,我要卖猪!现在就卖!”我眼睛通红,像个赌输了的赌徒。

赵铁柱被我吓了一跳,问清楚情况,二话不说,披上衣服就带我去了公社的屠宰场,敲开了负责人的门。

半夜卖猪,价钱被压得很低。

可我顾不上了。

拿到钱,我又疯了一样跑回卫生院,把一把零零碎碎的钱拍在桌子上。

“医生,钱凑够了,快救人!”

手术很顺利。

林晚晴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虽然苍白,但呼吸平稳了。

我守在她的病床前,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她醒了。

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看着我满身的泥水,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动了动。

“你……”

“没事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我咧开嘴,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

“猪……卖了?”

我点了点头。

“你……你真傻……”她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了。

“一头猪,哪有你的命重要。”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她不哭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动,有心疼,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在卫生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去给她送饭。

我不会做什么好吃的,只会煮点小米粥,蒸个鸡蛋羹。

可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给我讲北京的事,讲她以前上学的事,讲她看的那些书。

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

听着她的声音,我就觉得心里很踏实。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她已经能自己走路了,但还是有些虚弱。

我走在她身边,想扶她,又不敢。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李建军,我们……我们做真夫妻吧。”

我愣住了。

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着我,脸颊微红,但眼神很坚定。

“我想明白了,我回不去了。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这里,才是我的家。”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酸酸的,胀胀的,暖暖的。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用被子隔开。

炕头的煤油灯,亮了一整夜。

日子,开始有了颜色。

林晚晴的身体养好后,整个人都变了。

她会笑了,发自内心的笑。

她会跟我开玩笑了,会叫我“傻子”、“木头”。

她开始认真地学着做农家的活。

做饭,喂猪,缝补衣服。

虽然还是做得笨手笨脚,但她很努力。

我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了。

我会在下工的路上,给她摘一朵野花。

我会在赶集的时候,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她买一块花布。

她拿着那块花布,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说,要给我做一件新衣裳。

我们的日子,过得清贫,但很幸福。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从同情和嘲笑,变成了羡慕。

“建军,你小子有福气,娶了个仙女。”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年,林晚晴怀孕了。

我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我把所有重活都包了,不让她干一点。

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散步。

她会靠在我怀里,让我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

“建军,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十月怀胎,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看着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却满眼温柔的她,和躺在她身边,皱巴巴的小小的他。

我觉得,我李建军,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给他取名叫李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忘记,他的妈妈,是从北京来的。

时间,过得飞快。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李念已经能满地跑,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着“爹”。

林晚晴也彻底成了一个农村妇女,只是那份骨子里的书卷气,怎么也洗不掉。

她成了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孩子们都喜欢她,叫她“林老师”。

我也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

我们家,是村里第一个盖起砖瓦房的。

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以为,我们会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1978年。

那一年,高考恢复了。

紧接着,知青返城的政策,也下来了。

消息传到村里那天,整个知青点都炸了。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欢呼,哭泣,拥抱。

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

整个人,都凉了半截。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

林晚晴坐在灯下,和平时一样,在给儿子缝补衣服。

她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平静。

我坐在她身边,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晚晴,政策……下来了。”

她手里的针,顿了一下。

“嗯,我听说了。”

“你……想回去吗?”我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她没有立刻回答。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就像我们新婚的那一夜。

过了很久,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看着我。

“建军,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

我多想说“不希望”。

我多想自私地把她留在我身边。

可我不能。

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她的根,在北京。

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就折断她的翅膀。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想回,就回吧。你家里……也平反了,需要你。念儿,我会带好他的。”

我说完,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过身,假装去倒水。

我怕她看见,我眼里的泪。

她没有说话。

那一夜,我们又分开了。

我睡在地上,她睡在炕上。

我听见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

我的心,也跟着,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就是几件旧衣服,和她一直宝贝着的几本书。

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把我和儿子的衣服,都洗了,补了。

她话很少。

我也不敢跟她说话。

我怕一开口,就求她别走。

离别的那天,到了。

村口,停着一辆要去县城的拖拉机。

所有的返城知青,都聚集在那里。

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送他们。

有哭的,有笑的,有不舍的。

林晚晴抱着儿子,亲了又亲。

儿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娘,你别走,别不要念儿……”

林晚晴的眼泪,也下来了。

她把儿子交到我怀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塞给我。

“建军,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的钱,还有一些粮票。你和念儿,好好过。”

她看着我,眼睛红肿。

“对不起。”

我知道,她这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辆拖拉机。

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瘦弱。

我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我觉得我的心,被掏空了。

拖拉机,发动了。

“突突突”地,冒着黑烟。

车上的人,都在挥手告别。

林晚晴没有回头。

我看着那辆拖拉机,越走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

我的世界,也变成了黑白色。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

那个即将消失的黑点,突然停了。

一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是她!

她不顾一切地,朝我跑了过来。

在全村人惊讶的目光中,她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和儿子。

她哭着,笑着。

“我不走了!李建军,我不走了!”

她看着我,满脸是泪。

“我回不去了。我的家,我的男人,我的孩子,都在这里。北京,已经没有我的家了。”

“你这个傻子,你为什么不留我?你只要说一句‘别走’,我就不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她,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后来,林晚晴告诉我。

当拖拉机开动的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我。

是那个洞房夜,睡在地上的我。

是那个为了她,和人打架的我。

是那个背着她,在雨里跑了三十里的我。

是那个在地头,给她烤红薯的我。

她说,她忘不了。

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说,她当年求我办的第一件事,是让我别碰她,让她走。

现在,她想求我办第二件事。

她抱着我的胳膊,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李建军,求求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放开我的手。”

我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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