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吴蒙华
文字整理:奈法
我以前在坳子村,也是个“不着调”的主儿。
村里人说我不踏实,净整些没用的。
为啥?
因为我不乐意像大伙儿那样,要么吭哧瘪肚种那几亩薄田,要么挤破头去城里工地搬砖扛水泥。
我就觉得,死人也是门生意。
对,你没听错,我想学做棺材。
头一回跟我爹提这个,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抄起笤帚疙瘩就要抽我。
“小兔崽子!晦气不晦气?年纪轻轻不琢磨娶媳妇生娃,琢磨那玩意儿?你想让咱家断子绝孙,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啊?”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可我轴啊。我看得明白,咱这山沟沟里,老人多,谁家没个生老病死?镇上就一个棺材铺,老得掉牙,样式也土。
我要是学成了,手艺好点,价格公道点,在家门口就能干,不比出去看人脸色强?以后还能慢慢整个像样的铺子。
我盘算着,这行当,饿不死人,干好了还能成事儿。
于是,在俺爹的咆哮、村里人的白眼和“晦气鬼”、“棺材瓤子”的闲话里,我硬着头皮,跑到邻县一个老棺材匠那儿,求着给人当学徒。
工钱?没有,管饭就行。
我要说的这桩邪乎事,就发生在学艺满一年,我自个儿偷偷摸摸往家运头一批“作品”的路上。
学艺苦啊,刨木头,凿卯榫,刷大漆,哪样都不轻松。
老匠人手紧,轻易不教真东西,我全靠眼贼,手脚勤快,慢慢偷师。
一年下来,总算能独立打出几口像样的薄皮匣子(寿材的一种,比较便宜)。老匠人看我确实下了苦功,也松了口,答应让我把他铺子里几口积压的、不太好的薄皮棺材便宜盘走,算是我“出师”的货底子,让我拉回村试试水。
这消息我没敢跟家里说。
俺爹要知道我不仅干这行,还把棺材往家拉,非得气吐血,拿绳子把我捆树上不可。
我只能找发小铁蛋帮忙。
铁蛋在镇上开拖拉机拉货,胆子大,跟我关系铁。
我求他趁天黑,用拖拉机帮我把那几口棺材悄悄拉回村,先藏在他家放杂物的破院里。
铁蛋够意思,虽然也嘟囔“真的晦气”,还是答应了。
农历十月初七,天阴得跟锅底似的,铁蛋开着那辆破“嘣嘣嘣”(拖拉机),拉着三口刷着暗红漆、还没上最后一道亮油的薄皮棺材,我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跟在后面押车,俩人趁着夜色往坳子村摸。
离村还有十来里,是段最难走的盘山路,叫“老鹰愁”。
路窄,弯急,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平时白天走都提心吊胆,更别说这黑灯瞎火还阴天了。
怕啥来啥。
刚到“老鹰愁”最险的那个胳膊肘弯下面,铁蛋的拖拉机“突突”两声,吭哧一下,彻底趴窝了。
咋踹都打不着火,黑烟直冒。铁蛋急得满头汗,骂骂咧咧地钻车底下去捣鼓。
我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山风顺着涧底往上卷,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
天上开始飘雨丝,又细又密,沾在脸上冰凉。
四周黑黢黢的,只有拖拉机那昏黄的车头灯,照着前面一小片湿漉漉的路面,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团子。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靠近深涧那边的陡坡上,影影绰绰好像站着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鬼地方,这鬼天气,谁会站那儿?
我眯起眼,借着拖拉机的微光使劲看。
那地方根本没有路,就是些乱石和稀疏的灌木。
那人穿着一身黑乎乎的衣服,个头不高,像个半大孩子,直挺挺地杵在那儿,脸朝着我们这边,但光线太暗,五官模糊一片,只感觉那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铁蛋!铁蛋!”我压低嗓子喊,“坡上…坡上好像有个人!”
铁蛋正烦着呢,从车底下伸出个脑袋,顺着我指的方向瞄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滚犊子!这地方这钟点,鸟都不拉屎,哪来的人?你看花眼了!赶紧过来搭把手,这破车轴怕是断了!”
我又惊疑不定地看过去。
奇怪,刚才明明看到个人影,怎么铁蛋一喊,那地方就空荡荡了?
只有被风吹得乱晃的灌木影子。
难道真是眼花了?山风吹得我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我甩甩头,觉得自己可能太紧张了,赶紧过去帮铁蛋。
拖拉机是真坏了,轴断了,彻底没辙。铁蛋气得直骂娘。
雨丝越来越密,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
离村还有七八里,总不能守着几口棺材在这荒山野岭过夜。
“柱子,”铁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油污,“这么干等着冻死。你腿脚快,骑你那破车先回村,喊我爹带几个人,套骡车来,把这铁疙瘩和那几口‘房子’拖回去。我在这守着。”
也只能这样了。
我把自行车从拖拉机斗里搬下来。
那破车又沉又笨,链条还生锈。
我跨上去,跟铁蛋交代两句,一咬牙,蹬着车就冲进了前面更浓的黑暗里。
一离开拖拉机那点微弱的光源,四周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裹着冷雨劈头盖脸,车灯昏黄的光柱像把钝刀子,勉强切开一点黑暗,只能照亮车轮前一小块湿漉漉的路面。
路两边是黑压压的山影,像趴伏的巨兽。
涧底传来呜呜的风声,听着像有人在哭。
我拼命蹬车,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刺耳。
心里又急又怕,只想快点冲过这段“老鹰愁”。
脑子里不由自主又想起刚才坡上那个黑影,总觉得那模糊的脸还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盯着我。
就在我快要骑到“老鹰愁”最高最险的那个弯道时,车灯的光圈边缘,猛地又扫到一个人影!
这次看得更真切了些。
就在前面弯道突出的那块鹰嘴岩下面,紧贴着陡峭的山壁,站着个人!
还是黑乎乎的一身,个头不高,像个半大孩子。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脸似乎朝着路这边。
车灯光晃过他,那张脸似乎异常的白,跟身上的黑衣服形成强烈反差,但五官依旧模糊不清。
最诡异的是,他站的那地方,下面是万丈深渊,上面是悬空的岩石,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是怎么站上去的?又为什么站在那里淋雨?
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竖起来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这绝不可能是眼花!刚才在下面坡上看见的,和现在眼前这个,是同一个“东西”!
它怎么跑到我前面来了?这盘山路,我蹬着破自行车吭哧吭哧上来,它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超到我前面,还站在那绝地上?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想掉头跑,可身后是更长的漆黑山路和抛锚的铁蛋。
我僵在自行车上,脚都忘了蹬,车子凭着惯性还在往前滑,离那个鹰嘴岩下的黑影越来越近!
就在车子快要滑到那黑影正下方的时候,那黑影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走,也不是跑,更像是…飘忽了一下?
那张异常惨白的模糊的脸,好像微微低垂,朝我“看”了过来。
“嗡”的一声,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我猛地一捏车闸,破自行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一顿。
也就在这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仿佛贴着我后脖颈子吹出来的!
“嘶……” 那声音带着山涧底下的寒气,直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再也忍不住,“啊!”地一声怪叫出来,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要跳车逃跑。可就在我身体刚离开车座,双脚还没沾地的时候,更邪门的事情发生了!
那辆破自行车,它没倒!
不仅没倒,它像被钉在了原地!
我双手撒开车把,双脚离地,整个人的重量都离开了它,可它竟然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路上,纹丝不动!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把它固定在了那里!
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一辆破旧沉重的二八大杠,失去了人的支撑,怎么可能不倒?
而且还是在我惊慌失措跳车,给它一个侧向力的瞬间?
我腿一软,“噗通”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也顾不上脏和疼了,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眼睛死死盯着那辆诡立着的自行车,还有鹰嘴岩下那个模糊的黑影。
涧底的风声更大了,呜呜咽咽,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那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绝壁下,惨白的脸似乎正对着我。
而那辆自行车,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直直地插在我和那黑影之间的路上。
时间好像凝固了。
我瘫在泥水里,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鬼?山魈?还是我撞邪了?那叹息声,这立着的车…这一切都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畴。
不行!不能这么瘫着!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我清醒了一丝。
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那自行车我不要了!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脚发软,试了几下才勉强撑起身子。我根本不敢再看鹰嘴岩下,也不敢碰那辆诡异的自行车,转身就想顺着来路往回跑,去找铁蛋。
可刚跑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
我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
只见那辆一直诡立着的自行车,此刻已经倒在了地上,车轮还在惯性地空转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而它倒下的位置,离我刚才瘫坐的地方,不过两三步远。
就好像…它刚才立着,只是为了阻止我继续前进,或者,是为了让我看清它倒下的地方?
车灯还亮着,光柱斜斜地打在路边。
借着这光,我看到自行车倒下的地方,前轮旁边,似乎有一小片颜色不太一样的阴影。
不是石头,也不是泥水。
我硬憋着那股子害怕劲儿,浑身直打哆嗦地往前蹭了两步,蹲下身子凑近了仔细瞧。这光线暗得要命,我离得老近才看清——原来是一小块布!
深蓝色的土布,被雨水给浇透了,半截儿都埋在泥里头。布料的边儿上,好像还沾着那么一点儿暗褐色的脏东西。
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碎布?看颜色和质地,像是山里人常穿的旧衣服上扯下来的。
突然,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进我脑子:刚才在下面坡上看见的黑影,穿的是黑衣服。鹰嘴岩下这个,也是黑衣服。
但眼前这块碎布,是深蓝色的!难道…不止一个?
这个想法让我头皮瞬间炸开!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碎布,什么自行车了,爬起来撒丫子就往回跑!
用尽吃奶的力气,沿着湿滑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铁蛋抛锚的地方狂奔。
山风在耳边呼啸,涧底的呜咽声如影随形,我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那惨白的脸和诡异的叹息就在脑后!
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滚了一身泥,我终于连滚带爬地看到了远处拖拉机那点微弱的光!铁蛋还蹲在车底下捣鼓。
“铁蛋!铁蛋!有鬼!有鬼啊!”我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扑到拖拉机旁边,语无伦次地把刚才的遭遇喊了出来——坡上的黑影、鹰嘴岩下的黑影、诡异的叹息、自己立住的自行车、还有那块深蓝色的碎布…
铁蛋给我吓得够呛,从车底下“嗖”地钻出来,脸煞白煞白的,直嚷嚷:“柱子!你瞎咧咧啥呢?真中邪啦?”他一把抄起大扳手,眼睛瞪得溜圆,警惕地盯着我从那边跑过来的方向,那黑咕隆咚的山路就跟怪兽张着的大嘴似的。
“真的!千真万确!”我喘着粗气,心都要跳出胸膛,“那车子…就自己立在那儿!还有那块布!就在前面弯道那儿!”
铁蛋胆子虽大,但听我说得有鼻子有眼,尤其那自行车自己立住的事,也让他心里发毛。他拧亮一个备用的强光手电筒,光束像把利剑刺破黑暗,照向我跑来的路。
“走!回去看看!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铁蛋咬着牙,一手拎着扳手,一手举着手电,硬拉着惊魂未定的我往回走。
有强光手电壮胆,加上铁蛋在身边,我的恐惧稍微压下去一点,但心还是怦怦狂跳。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那个胳膊肘弯。
拖拉机大灯的光勉强能照到这里边缘。
我指着鹰嘴岩下:“就…就在那儿!穿黑衣服,脸煞白!”
铁蛋把手电光柱猛地打过去。强光刺破黑暗,将那块嶙峋的鹰嘴岩和下面的陡壁照得清清楚楚。
空无一人!
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黑色岩石,和几丛在风中摇晃的枯草。
“人呢?”铁蛋声音有点发紧。
“刚才…刚才明明就在那儿!”我声音发颤,“还有我的车!就倒在那儿!”我指着自行车倒下的位置。
手电光移过去。
我那辆破自行车果然还歪倒在泥水里,车轮已经不转了。
铁蛋走过去,用脚踢了踢车架,发出哐当的响声,就是辆普通的破车。
“你刚才说…有块布?”铁蛋问。
“对!就在车轮旁边!”我赶紧凑过去,在倒下的自行车前轮附近扒拉。
泥水混着碎石,我摸索了好一会儿,真的捡到了那块深蓝色的碎布!
大概巴掌大小,湿透了,沉甸甸的,边缘确实沾着些暗褐色的污渍,凑近了闻,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铁蛋接过碎布,就着手电光仔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他翻来覆去地看那布料的质地和颜色,又用手指捻了捻那些暗褐色的污渍,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柱子…”铁蛋的声音有点干涩,“这布…看着像老栓叔身上穿的那种蓝土布褂子…”
“老栓叔?”我一愣。老栓叔是村里独居的老猎户,住在后山坳里,平时很少下山。
“还有这颜色…”铁蛋指着污渍,声音压得更低,“像不像…血?干了的血?”
“血?!”我头皮又是一麻,差点把布扔了。
铁蛋没说话,举着手电,开始仔细地扫射自行车周围的地面,尤其是靠近深涧的路边。
突然,他低呼一声:“柱子!你看这儿!”
我顺着他手电筒照的光瞅过去,心“噌”地一下就揪紧了!在路边那软乎乎的泥地上,靠近悬崖边儿那位置,好家伙,有几个模模糊糊的脚印子!
脚印不大,很凌乱,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然后…消失了!而在脚印消失处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铁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把老式的、黄铜烟袋锅!烟嘴部分还残留着一点深蓝色的线头,像是从衣服上硬生生扯下来的!
“是…是老栓叔的烟袋锅!”铁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不离身的!这线头…跟他褂子颜色一样!”
我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恐惧和一丝不祥的预感。鹰嘴岩下那个“黑影”…那块深蓝色的碎布…这些指向悬崖的凌乱脚印…老栓叔的烟袋锅…
“老栓叔…怕是…”铁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我猛地想起那个诡异的、贴着我后脖颈的叹息声!难道…难道是老栓叔?!他掉下去了?刚才我们看到的是…是他的魂儿?!他想告诉我们什么?那块布,那脚印,那烟袋锅…都是在指路?!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鬼影,而是为了可能已经遭遇不幸的老栓叔!那两声叹息,是求救?还是不甘?
“快!铁蛋!快回村叫人!”我嘶吼着,恐惧暂时被焦急取代,“老栓叔可能掉下去了!就在这底下!快啊!”
铁蛋也反应过来,人命关天!
他二话不说,把烟袋锅和碎布塞进怀里,拔腿就沿着山路往村里方向狂奔!他熟悉山路,跑得比我快多了。
我就留在原地没动弹,守着那辆破自行车,还有老栓叔烟袋锅掉的地儿。山风刮得呜呜响,涧底下也跟哭似的。
我蹲在路边儿,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心里就这一个念头:老栓叔啊,你可千万得撑住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每一秒都跟一年似的那么长。恐惧、着急、冷,一股脑儿全来了。我拿手电一个劲儿往涧底下晃,就想瞅见点儿啥,可除了黑漆漆的一片,啥也没有。
刚才那邪乎事儿一幕幕又在脑子里转,那惨白惨白的脸,那直勾勾的眼神儿,还有那冷冰冰的叹息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难道,他掉下去之前,就已经…那个“黑影”…真的是他的魂儿?是魂儿引我来发现这一切?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晃动的火把光亮!
村里人来了!
铁蛋冲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村长、老栓叔的堂侄二牛,还有七八个壮劳力,拿着绳索、杠子和手电筒。
“在哪?柱子!人在哪?”村长气喘吁吁地问。
我赶紧指着悬崖边脚印消失的地方和老栓叔的烟袋锅:“脚印到这儿就没了!烟袋锅是在边上草里捡的!铁蛋认出来是老栓叔的!”
二牛一把抢过烟袋锅,借着火把光一看,眼圈瞬间就红了:“是俺叔的!没错!”他扑到悬崖边,带着哭腔朝下面大喊:“叔!叔!你在下面吗?应一声啊叔!”
深涧里只有呜呜的风声回应。
“都别嚎了!”村长还算镇定,脸色铁青,“快!栓绳子!二牛,你眼神好,跟我先下去探探!其他人,把绳子绑结实了!火把都打起来!”
人多力量大。
很快,两根粗麻绳牢牢拴在路边的老树根上。
村长和二牛把绳子捆在腰上,嘴里咬着电筒,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往下溜。
火把和手电的光柱在漆黑的涧壁上晃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上面的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绳索和下面晃动的光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下面终于传来二牛带着哭腔的嘶喊:“找到了!俺叔!在这儿!快!快拉绳子!还有气!还有气啊!”
“快!拉绳子!用力!”村长嘶哑的吼声也跟着传来。
上面的人精神一振,七八个汉子喊着号子,拼尽全力往上拉绳索。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跟着一起使劲,虽然我力气不大。
终于,两个泥人一样的身影被拉了上来。
村长浑身是泥,脸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二牛背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和泥、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正是老栓叔!
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土布褂子,肩膀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颜色被血染得发黑。
“快!抬上拖拉机斗!小心他的腿!柱子,你那自行车先扔这儿!快回村!找赤脚医生!”村长嘶吼着指挥。
众人七手八脚,极其小心地把昏迷不醒的老栓叔抬进拖拉机那原本用来装棺材的木头车斗里。
铁蛋跳上驾驶座,拼命摇那破摇把。
也许是危急关头爆发了潜力,也许是老天开眼,那破拖拉机居然“突突突”地响了起来!
“坐稳了!”铁蛋吼了一声,挂上档。
拖拉机冒着黑烟,载着奄奄一息的老栓叔和护着他的二牛、村长,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颠簸着、怒吼着,朝着村子的方向冲进雨夜。
剩下的人,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回去。
后来才知道,老栓叔是傍晚冒雨去后山查看他下的套子有没有逮到野物,结果在“老鹰愁”那段最滑的地方失足摔了下去。
万幸被半山腰一棵斜伸出来的老松树挡了一下,缓冲了坠势,才没当场摔死,但也摔断了腿,撞破了头,昏死过去。
他摔下去的时候,衣服被崖壁上的树枝挂住撕破了,可能就是那块碎布的来源,烟袋锅也是那时掉落的。
他在那冷得要命的雨夜里头,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命都快没了,就悬在那一线上。
医生说,再晚上个把小时发现,人肯定就没了。
是那块碎布和老栓叔的烟袋锅,像冥冥中的指引,让我们发现了线索,及时救了他一命。
至于我在路上看到的黑影、那声叹息、那辆自己立住的自行车…村里老人听了,沉默半晌,吧嗒着烟袋说:“那是老栓的魂儿啊…人还没走利索,魂儿飘着,急啊!想找人救他呢!那车子立住,是魂儿想拦下你,让你注意到他掉下去的地方…唉,也是柱子你心善,没被吓破了胆只顾自己跑,还想着叫人,这才捡回老栓一条命啊!”
这事在村里传开了,越传越玄乎。
但有一点是实实在在的:我,王柱子,这个以前被人戳脊梁骨的“棺材瓤子”,救了老猎户老栓叔的命!
老栓叔伤好能下地后,拄着拐,由他堂侄二牛扶着,亲自登门来谢我。
老爷子话不多,就紧紧攥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柱子啊…好娃子…这条老命…是你捡回来的啊…”
打那以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晦气”、“不着调”的闲话少了。虽然说起我干的营生,有人还是有点怵,但背后议论变成了:“柱子那孩子,心善着呢!老栓叔那事,多亏了他!”“别看干那行当,人有胆气,也仁义!”
连我爹,那个当初恨不得打断我腿的倔老头,虽然嘴上还硬着:“哼!瞎猫碰上死耗子!”但再也没提过不让我干这行的话,甚至有一次喝了两盅,还嘟囔:“…老栓的棺材…以后…得用好木头…你…你给上点心…”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因为这事,我的“生意”竟然有了转机。山里人重情义,更信因果。
老栓叔的事传开后,附近几个村的人家里有老人准备后事的,开始有人悄悄找上我。
他们觉得,我一个能在那种邪乎事里不怂、还救了人的后生,做出来的东西,或许能“镇得住”,能保平安。
老匠人积压给我的那几口薄皮棺材,没多久就真卖出去了。
多年后,我在镇上有了自己像样的棺材铺子,手艺也练出来了。
每当夜深人静,想起“老鹰愁”上那个雨夜,那诡异的黑影,那冰冷的叹息,那自己立住的破自行车…还有老栓叔被抬上来时那张惨白的脸…我依然会忍不住打个寒颤,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你说那是老栓叔的魂儿指路?还是我命不该绝,碰巧撞上了?又或者,是山里的精怪在戏弄人,却歪打正着?
我说不清。
就感觉啊,那晚的事儿就跟刻进骨头里似的,每次一琢磨,我对咱这生我养我的大山,还有生啊死啊这些事儿,就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敬畏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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