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迟来的拥抱

"妈不要我和爸了。"那年夏天,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对奶奶说出这句话时,才八岁。

我叫周国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小县城。

记忆中的童年,有母亲刘翠芳忙碌的背影,有父亲周建军沉默的脸庞,还有那个永远改变我们一家的夏天。

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家还住在县城一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里。水泥墙面因潮湿而斑驳,屋内仅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方桌,但母亲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天清晨,窗外广播站的喇叭会准时响起,母亲便起床生火做饭。她脸上总挂着忙碌的神情,却很少有笑容。

父亲在县里的水泥厂上班,每天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自行车往返。夏天时,他总是满身灰尘和汗水回来,冬天则是一身的寒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这样说。

父亲只是默默擦拭着那台我们全家的骄傲——黑白电视机,轻声说:"慢慢会好的。"

我那时不懂大人的世界。每天放学回家,就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看隔壁李阿姨在小煤油炉上煎炸糕,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国强,来尝尝阿姨刚做的。"李阿姨总会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炸糕。

就在我八岁那年的一天,隔壁院子里来了一个开小轿车的男人。他穿着当时罕见的西装,戴着墨镜,在单位大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听说是县外贸公司的科长,刚从广州回来。"邻居们私下议论。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开始频繁地梳妆打扮,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直到那个雨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屋门紧锁。邻居王大妈告诉我:"你妈拎着箱子出去了,说是回娘家。"

我妈和有钱人跑了,我当8年留守儿童,我接父亲养老,她赶来了

我在楼道里等到深夜,才见到拖着疲惫身体回来的父亲。他的眼睛红肿,衣服湿透了,却没有立即换下来。

"爸,妈去哪儿了?"我问。

父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儿子,咱们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吧。"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第二天,父亲请了假,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我坐长途汽车回到了农村老家。途中,他告诉我:"娘去找更好的生活了。"

只这一句,再无下文。

奶奶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迎接我们,看到我时,她老泪纵横:"这孩子瘦了。"

我被留在了奶奶家,而父亲只住了三天就匆匆离开。

"你爸去南方打工了,要给你挣学费。"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辜负你爸的心血。"

就这样,我成了村里众多留守儿童中的一个。

乡村的生活节奏慢而辛苦。奶奶年近七十,腰背已经弯曲,却硬是把我们的土坯房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到冬天,奶奶就起早贪黑地用土灶烧热炕。我们只有一盏煤油灯,晚上写作业时,光线昏暗得让人眼睛生疼。但奶奶总会坐在一旁,一边纳鞋底一边陪着我。

"慢点看,护着眼睛。"她常这样叮嘱我。

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枣树,奶奶会把晒干的枣子藏在一个旧罐子里,说是留给我改善伙食。每次我打开那个生锈的铁皮罐子,总能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红枣,那是奶奶省给我的心疼。

春天,村里的野花开满了田埂;夏天,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秋天,黄澄澄的玉米晒满了打谷场;冬天,白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四季轮回,年复一年。

村里的孩子都知道我没了娘。上学路上,总有人起哄:"周国强,你妈妈跑啦!跟着有钱人去啦!"

我妈和有钱人跑了,我当8年留守儿童,我接父亲养老,她赶来了

我打过架,也哭过。有一次,我的衣服被扯破了,鼻子流了血,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奶奶二话不说,拿着扫帚就要去找对方家长。

"奶,算了,我不疼。"我拉住她。

"打人不打脸,他们太过分了!"奶奶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是因为他们打我才哭的。"我说,"我是因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那晚,奶奶把我揽在怀里,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乖孙子,你妈妈是有苦衷的。"但她的眼泪却悄悄滴在我的脸上。

父亲一年只回来一次,总是在春节前夕。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脸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身上永远带着南方潮湿的气息和工地的尘土味。

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带些新衣服和城里的零食,还有一沓沓整整齐齐的钱。

"够你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他把钱交给奶奶,"妈,您也别太累,该添的东西就添。"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父亲和奶奶的谈话。

"翠芳还有联系吗?"奶奶问。

"没有,听说她跟那人去了广州。"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国强懂事,就是太瘦了,你要多寄点钱回来,让他补补身子。"

"我知道,下个月工地有加班,能多挣一些。"

有一年,我鼓起勇气问父亲:"爸,妈去哪了?她还会回来吗?"

父亲沉默地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半晌,他只是摸摸我的头:"好好读书,别想那么多。"

我默默记下这句话,把它刻在心里,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内心的空洞。

奶奶常对我说:"你爸这些年把挣的钱都寄回来给你读书,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啊,就指望你将来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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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父亲每月寄回来的钱本可以让我过得好一些,但奶奶总会省下一部分:"留着你上大学用。"

村里很多孩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但我从未想过放弃学业。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读书,在炕上做作业,遇到不会的题目就骑着父亲留下的旧自行车去找村里的老师。

时光如流水,转眼我已经是高三学生。那年,村里通了电,我们家也装了一个电灯泡。我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复习,感觉像过节一样。

那个冬天特别冷,奶奶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我坚持要去县医院看看,但她死活不肯:"花那冤枉钱干啥,喝点热水就好了。"

最终,还是村医老周给开了些药,病情才有所好转。而我,则更加发奋读书。

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省会的大学。

成绩公布那天,我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来,远远就看见村口围了一群人。

"国强考上大学了!"村支书举着大喇叭,在村子里到处嚷嚷。

全村人都来祝贺,奶奶激动得合不拢嘴。父亲赶回来,带了两条好烟和一瓶白酒,请村里人吃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喝醉,他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国强,你争气,真争气!"

开学前,父亲带我去省城。他说要给我买些新衣服和生活用品,但我能看出他在为学费发愁。

"爸,要不我先不上了,等攒够了钱再说?"我试探着问。

父亲脸色一变:"胡说八道!你必须上!我还能再多接些活,没问题的。"

就这样,我背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大学宿舍。室友们都是城里孩子,衣着光鲜,谈吐不凡。而我,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一双补过几次的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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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我省吃俭用,周末去街边小店打工洗碗。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说学校一切都好,伙食不错。其实,我常常只吃食堂最便宜的素菜。

大三那年冬天,奶奶去世了。我请假回家奔丧,看着那个朝夕相处了八年的老人安详地躺在土炕上,心如刀绞。

父亲站在一旁,神情恍惚:"我对不起妈,让她受了这么多苦。"

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更难了。

大学毕业后,我决定留在省城工作。通过师兄介绍,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工作,租了间小屋,日子渐渐好转。没想到这时候,父亲在工地上摔伤了腰,再也干不了重活。

我二话不说,把他接到身边同住。

"你自己都挤这小地方,还把我接来添乱。"父亲不安地说,看着我那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屋。

"爸,这是我们的家。"我坚定地回答。

我开始学着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他的腿脚不便,常常整天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神迷茫。有时,我深夜回来,会看到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出神。

"想啥呢?"我问。

"没什么,想想过去的事。"他总是这样回答。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父亲的腰伤稍微好转,能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慢慢走动。我的工作也步入正轨,还攒了一些钱。

每天早上,我都会给父亲留好早餐再出门;晚上回来,陪他看会儿电视,或者下盘象棋。简单的生活,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那天是周六的下午,我正在厨房洗菜准备晚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父亲接了起来。我听见他的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是你啊……嗯,我和国强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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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客厅。父亲递给我电话,眼神复杂。

"喂,是国强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沉默了几秒才回答:"是我。"

"我是你妈妈。"她语气中带着试探和不安。

十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们。

"有什么事?"我的语气冷淡。

"我想来看看你和你爸。"

"为什么现在想起来看我们了?"我质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

挂了电话,我气得发抖。那些被我深埋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八岁时的等待,青春期的叛逆,高中时的自卑,以及大学里那些不敢向同学提起的家庭故事。

"不必见她。"我对父亲说。

父亲却平静地说:"让她来吧,这么多年了。"

"爸,你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原谅她?"我不解地问。

父亲摇摇头:"人这一辈子,恨容易,放下难。你妈有她的苦衷。"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心态。在我看来,母亲辜负了这个家,不值得原谅。

周日下午,门铃响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门。一个穿着体面但不张扬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礼品袋。她比记忆中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国强,你长这么高了。"她颤抖着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有喊她"妈",只是侧身让她进来:"请进吧。"

父亲从里屋出来,拄着拐杖,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仿佛凝固了。

"建军,你腰伤好些了吗?"母亲轻声问,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心疼。

"早好了,国强照顾得好。"父亲答道,语气中没有我想象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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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沏了茶,三人坐在狭小的客厅里。茶几上摆着母亲带来的水果和补品,无人动手。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墙上那张我大学毕业的照片上。

沉默了许久,母亲终于开口:"国强,你工作顺利吗?"

"还行。"我简短地回答。

"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看你瘦了。"她试图找些话题。

"人都是会变的。"我冷冷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旧钱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八岁时的样子,穿着红色的小毛衣,笑得眯起了眼睛。

"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为所动:"照片留着有什么用?人在哪儿才重要。"

父亲轻咳一声,示意我不要太过分。

母亲深呼吸,似乎在鼓起勇气:"国强,当年我走,是犯了天大的错。我以为跟着那个有钱人能过上好日子,能帮你和你爸改善生活,没想到他早就有家室,我只是个笑话。"

她低着头继续说:"刚开始他对我很好,带我去了广州。但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上当了。他有老婆孩子,只是把我当玩物。我想回来,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

"那您现在回来做什么?"我冷冷地问,"是不是被抛弃了,无处可去了?"

"国强!"父亲制止了我,"你妈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宽容。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沉默但坚强的人,我以为他恨透了母亲。

母亲擦着眼泪说:"我无处可去是真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广州一家服装厂做了十几年的工人,后来攒了点钱开了个小店。前段时间店铺到期不再续了,我就想,是时候回来看看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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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桌子中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偷偷寄钱给你爸,让他拿去补贴你的学费。我知道赎不了罪,但我想尽自己的一点力。"

我震惊地看向父亲,他缓缓点点头:"我没告诉你,怕你多想。钱是钱,可你需要的不只是钱,是妈妈啊。"

那一刻,我仿佛被雷击中。原来这些年,母亲并非完全消失,她以自己的方式守望着我的成长。而父亲,则默默承受着一切,既没有揭穿母亲的资助,也没有让我恨她。

"你每次寄来的钱,我都记在这个本子上。"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和金额,"我想着等国强长大了,他应该知道真相。"

我翻开那个本子,看着父亲工整的字迹,突然想起那些突如其来的"额外补贴"——高考那年的新书包,大学里的第一台二手电脑,还有毕业时那套像样的西装。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哑着嗓子问父亲。

"你那会儿正是叛逆的年纪,我怕你想不开。"父亲轻声说,"再说,你妈虽然人不在,但心里惦记着你,这就够了。"

母亲泣不成声:"建军,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父子。当年是我太傻,被那些虚荣的东西迷了眼。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父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能回来看看,我和国强都高兴。"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些年的沉默与坚韧。他不是不恨,而是选择了宽恕;他不是无情,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也保护着母亲在我心中最后的形象。

"国强,恨我没关系,但别恨这个世界。"母亲说,"你爸这些年把你拉扯大,实在不容易。我今天来,就是想说声对不起,也想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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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去了厨房,默默擦掉眼泪。回到客厅时,我拿着三个碗和一包刚煮好的面条。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将就一顿吧。"我努力让语气平静。

母亲接过碗,泪流满面:"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面。"

父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她碗里,一如多年前的习惯。

我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吃饭,父亲总会把最好的菜夹给母亲,母亲则把肉夹到我碗里。

我默默地吃着面,却发现自己的碗里多了几片肉。抬头一看,是母亲放的。

"你从小就喜欢吃肉。"她轻声说。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那晚,母亲住在了我们家。我把自己的床让给她,自己和父亲打地铺。睡前,我听见父母在房间里低声交谈,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餐——稀饭、咸菜和煎鸡蛋,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记得你爱吃荷包蛋。"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没有回答,默默坐下来吃饭。

父亲拄着拐杖出来,看着一桌饭菜,眼圈红了:"多少年没吃到你做的饭了。"

那天下午,母亲说要回广州收拾东西,问我们能不能等她。

"你还要回去?"父亲问。

"我在那边还有些东西要处理,很快就回来。"她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回来照顾你们。"

父亲看向我,等待我的决定。

我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回来吧,爸需要人照顾。"

送母亲去车站的路上,我们三人并肩而行。十六年的分离,造就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但也许,未来还有弥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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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强,妈知道你心里有怨,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们。"母亲在上车前说。

我没有回应,只是帮她提上了行李。

车开动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妈。"

她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不停地挥手。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我:"真不恨她了?"

"还是恨,但也许可以试着原谅。"我诚实地回答。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你长大了,比我强。我当年差点被仇恨吞噬,是你救了我。"

"我?"

"是啊,因为有你,我才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恨一个人,最终伤害的只是自己。"

一个月后,母亲真的回来了,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几箱衣服和一些积蓄。

"我把店铺转让了,钱不多,但够咱们改善生活了。"她说。

父亲的腰伤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好转。我们搬了新家,一个有两间卧室的小套房。日子平淡但温馨。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稍晚,推开门看到父母正在客厅看电视。母亲靠在父亲肩上,两人不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着。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的选择。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才能愈合;有些拥抱,即使迟来,也值得等待。

我轻轻关上门,走进厨房,默默准备晚餐。透过窗户,我看见天空中的满月,明亮而圆满,就像此刻重聚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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