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成龙发文纪念元家班成立65周年时无意透露师弟元奎“已经离开”，公众根本不知道元奎在两年前就已离世，成了香港“七小福”中最早撒手人寰的一位，而他其实比师兄洪金宝和成龙都年长。

生于1951年的元奎，一生从戏曲学员到武师、到动作指导再到监制和导演，虽然名气不如洪金宝及成龙响亮，但已经是这一行中难得的幸运儿。

元奎的身后，是一个俗称“龙虎武师”，以动作替身搏命谋生的行当。2020年，导演魏君子制作的纪录片《龙虎武师》中，这一行的风光与辛酸令人扼腕。

如今这一行已大不如前，而日益老去的龙虎武师无日不在承受以往风光的代价：伤病、穷困、潦倒……

多位知名武指现身《龙虎武师》自述

壹

龙虎武师一称，专指粤剧和电影行业中负责武打的动作特技演员，简称武师（武行）。除负责功夫、武侠、搏击、警匪、黑帮等类型动作片的武打演出外，他们也担当特技演员，例如做主演的替身及吊钢丝等。香港动作片的龙虎武师，曾经是世界电影独一无二的存在。

上世纪70年代初，李小龙横空出世，功夫片引来投资人热捧。1972年，21岁的元奎就曾跟师兄成龙一起在李小龙《精武门》里跑龙套。但翌年李小龙即猝死，引发功夫片大滑坡。

《精武门》剧照

在功夫片处于低潮的年代，武行接近于电影制作鄙视链的底层。成龙那时一心只想做上稳定的武行，而他初恋情人的父亲坚决反对两人往来，“一个武行，不会有出息。你不要碰我的女儿。”

如果能从武行成为武术指导，薪水会高很多。这时也有许多新人导演需要帮忙，比如1973年吴宇森的处女座《过客》，就是成龙和元奎共同担任武指。即便如此，武行整天没事做也是常态。成龙一度远走澳洲当泥瓦工之前，跟元彪、元奎众兄弟计划开上门清洁服务公司谋生。

上世纪70年代末，电影业兴盛，功夫动作片也开始重见起色。只是这时的动作片重走邵氏功夫片的老路已难卖座，银幕前的观众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更炫目的场景、更炸裂的搏命。

成龙的《A计划》和《警察故事》，让他真正成就为电影巨星，而背后代价不菲。《警察故事》结尾，一个武行拉着林青霞的替身要从高空跳进泳池，结果直栽到泳池边，差点就此绝后。谁知导演成龙拿着扩音器喊：“跳得像个死人，再跳一次！”武行当场号啕大哭。

成片中看不到武行的大哭

骨折、烧伤、吐血、昏迷，全是每一天都在上演的家常便饭。而从《A计划》开始，洪金宝的洪家班和成龙的成家班就开始了常年暗战。在《龙的心》里，洪金宝精心设计了建筑工地爆炸后八人齐跳楼的一场戏。实拍中，一拍完洪金宝立刻喊出声的不是“收工”而是“救人”，因为出现了人压人的惨状。

成龙的成家班拍戏，片场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称为“白车”。里面的座位全部放平，谁一出事，立马抬走送医院。早上五六点开工，夜里十二点下班，每天都有人被它送进医院。在医院，成家班有7张专用病床。今天来卧床，养好了，隔两天又来卧床。

即便是以肉身搏命的高风险行业，依然内卷无比：你今天不要命地整出一个高难度动作，明天我就必须整一个更高难更夸张更离谱的场景——不然电影就没有竞争力，观众不会买账。整个武行的行业生态犹如古罗马斗兽场，连观众都差相仿佛。

洪金宝坦言，他设计的动作保证不会死人，如果要是瘫了会养你一辈子。成龙电影经常是一个危险特技轮流上阵做，从中挑选成功完成的一条用在正片里。这个过程中，成龙自己既是演员又是特技演员。当时威亚根本不像如今一样坚实得可以吊大象，分分钟可能断；坠地为了追求视觉效果即便是水泥地也不能有缓冲，如果是撞车则有破棉被当缓冲。

在这样的条件下，十年对战下来，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动作指导，成家班拿了7次，洪家班只有2次。原因也简单，成家班自己总结：

“我们赢，因为残废的比他们多。”

贰

既然危险，为什么还有人络绎不绝地来搏命上阵？利益是首要的推动力。

香港最早一批初入行的武师全是贫家子弟，从小被家里送去学戏，比如于占元师傅那里，元庆（袁和平）、元龙（洪金宝）、元楼（成龙）、元奎（殷元奎）、元秋（张转男）等一众以艺名排序的“元家班”也因此而来。后来戏曲没落、电影兴起，于是元家班就从唱戏改行做了武师。于占元的大女婿韩英杰早早就成为知名武指，不但是大师胡金铨的御用，更一手提携了洪金宝、成龙等人入电影这行。虽然跟当时的知名童星萧芳芳、冯宝宝相比，成龙等人只是小龙套。

小龙套后来成了大明星。

香港电影黄金年代，功夫片作为最卖座的类型，每年产出体量巨大。戏多自然钱多。

洪金宝当年给洪家班的月薪开到一万五千港币，没戏拍也照开不误。熊欣欣1987年由内地来香港做武行，一个月收入8000港币，近乎当时内地人十年的工资。虽然没有办法买保险（成龙据此认为汤姆·克鲁斯的一系列极限动作都作假），但承诺负责到底的领头大哥也相当于终身保险。武行大多文化程度较低，甚至有个别人小学都没有读过，缺乏其他的谋生技能，高薪酬自然极具诱惑。

太多人涌入这行，无论多危险都有人做，元彪说：“有些动作明知危险，但你一定要做。你不做，就会丢掉饭碗，给人淘汰掉。赚武行这份钱，谁的腰、脚、手没断过？”成龙也一样，“每天摔无数次，导演问有没有事，我永远都说没事。因为只要说有事，明天就没得开工了。”

剧情设计武行要抱住路灯柱，然而拍摄时却意外失手坠地

虽然危险，但因为电影市场好，只要肯拼命、肯动脑、肯钻研人际关系，上位机会总是有的，无论做武指、导演到监制都有可能。毕竟从洪金宝、成龙到元奎、曾志伟，统统都是武行出身。

一夜翻身也并非神话，刘镇伟与元奎联合执导的僵尸片《尸家重地》票房不到500万，一个月之后联合导演的《赌圣》就一跃成为香港开埠以来第一部票房突破四千万的超级卖座大片，此前籍籍无名的周星驰更从此一飞冲天。

当然，成龙、洪金宝这样的神话，实在是少数。这一行吃青春饭，过了35岁没有起色就不用指望了，大部分人还没干到武指就废了。今天搏命赚到的钱，谁也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花。所以手里有钱时，大多数人都选择及时行乐。成龙签约嘉禾大合同后第一时间就去买了七块昂贵名表，一天戴一块不重样。更多的武指开工时花天酒地，今朝有酒今朝醉，没工可开时只能去洗衣厂做工甚至卖血维生。

即便成名如成龙，也还是要跟普通武指一样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

1996年，杨紫琼出演叙述龙虎武师暮年窘迫的许鞍华电影《阿金的故事》，写她饰演的阿金一度退隐江湖后回归武行，结果遇到从桥上往下跳的戏不敢，洪金宝怒吼“你是不是过惯了舒服日子惜命了”，一把把她推下去。现实中，这一推差点导致杨紫琼瘫痪，提前结束演员生涯。

叁

上世纪90年代之后，武行生态开始渐渐有了变化。以徐克、李连杰《黄飞鸿》、程小东《新龙门客栈》为代表的功夫片，视觉风格以潇洒从容、舒张飘逸的美感为主，已非洪金宝成龙式的不要命路线。

相比其它武行班底，袁和平的袁家班更走在了时代前列。袁和平作为洪金宝成龙等人的大师兄，差不多是第一批懂得借助镜头和剪辑来把动作场面拍得精彩紧张、又不需要真正拼命的动作指导了。1999年的《黑客帝国》和2000年的《卧虎藏龙》，更令他在好莱坞声名大噪，为香港武指闯出了一条新路。

《黑客帝国》开场Trinity腾空一幕美轮美奂，却连武行最低难度也算不上

港片曾经的成功历历在目。美国电影学者大卫• 波德威尔，其《香港电影的秘密》一书，把港片的商业性和娱乐性上升到艺术高度进行剖析，从理论层面追寻港片令人痴迷的原因。鬼才导演如昆汀·塔伦蒂诺，在功夫片退潮之际以两部《杀死比尔》致敬香港邵氏功夫片。

但即便这样的致敬，如今也已又过去了二十年而无余响。随着电脑科技和CG特效的风行，观众对撞车跳楼的场景也已经开始审美疲劳，不但洪金宝开始走下坡路，成龙也要绞尽脑汁地在“如何出奇”而非简单的“如何拼命”上创新。1991年美国《终结者2》的上映，片中在当下仍然不显得过时的视觉特效，已经为只要敢拼命就能挣钱的传统武行敲响了丧钟。

香港电影一度才子遍地才华横溢

盛极必衰，香港电影在黄金时代过后，也无可奈何地迎来了低谷：成龙老朽了、周星星过气了、片场倒闭了、影院萧条了。曾经一度以“尽皆过火，尽是癫狂”为签名式风格的港片，当下几无复兴的迹象。

《龙虎武师》公映一周多，票房不到100万。曾经以生命危险为代价换来电影弧光的众多武行，在无人问津中就此销声匿迹。

其实，就算在兴盛时，他们的名字最多也就在片尾字幕中一闪而过。

香港黄金一代武指中，为人熟知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终身默默无闻

徐克说香港武行，“他们以前做的事情，往后也不会有人能做得到。”元奎逝世的背后，一个曾经以生命换光鲜的行业逐渐沉寂下来：今日消失于舆论场，来日消失于记忆中。

文/启凌 编辑 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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