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就往前走,别回头。”

这是我出来那天,监狱门口的老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不重,却像要把我这二十年的尘土给拍掉。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嗓子眼像是被一团干棉花堵住了,发不出声。

我手里攥着一张释放证明,纸有些软,边缘被我的汗浸得微微卷起。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还有一本翻烂了的《读者》合订本。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站在大门外,太阳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疼。二十年了,外面的太阳好像都比里面的要烈一些。

车子呼啸而过,带着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一切都太快了,太响了,也太亮了。

我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茫然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高楼更多了,路上跑的车子,样子都变了。人们手里都拿着一块亮晶晶的薄片,低着头,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我不知道“家”在哪儿。二十年前的那个家,早就没了。我只知道,要往前走,第一件事,是得把户口落下来。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我就是个黑户,是个影子,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释放证明上写着,回原籍派出所办理。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坐上了一辆叫“公交车”的东西。上车的时候,我掏出一把零钱,司机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一个红色的箱子。我才明白过来,是投币的。可我不知道投多少。

后面的人有些不耐烦,一个年轻姑娘替我刷了一下她手里的薄片,发出“滴”的一声。她对我说:“大叔,一块钱,不用找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她已经走到后面去了。

派出所的样子也变了。不再是记忆里那栋灰扑扑的两层小楼,而是一座崭新明亮的大厅。里面人不多,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民警坐在柜台后面,低头整理着什么。

我走过去,把那张被我攥得更皱的释放证明,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推了过去。

“同志,我……办户口。”我说。声音很小,带着一丝自己都能察觉到的生涩。

年轻民警抬起头,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很周正,眼神干净。他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我。

“陈辉?”他念出我的名字,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在身后的一个铁皮柜子里翻找起来。柜子很旧,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叹了口气。过了很久,他才抱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走回来。

档案袋的颜色已经泛黄,封条的边缘也毛了。他打开档案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份一份拿出来,铺在桌上。有发黄的纸张,还有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我,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浓密,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年轻民警把我的旧档案和我本人,来来回回地比对着。他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二十年……”他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拿起一张表格,抬头问我:“以前的家庭住址,还记得吗?”

我报出了一个地址,一个我每晚在梦里都会走一遍的地址。

他一边记录,一边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紧了。这个问题,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捅进了我锁了二十年的心门。

“有个……妻子,叫李娟。还有个女儿……”我说到女儿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叫……陈念。”

我给她取的名字。思念的念。

年轻民警记录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叔,”他忽然换了个称呼,声音也放低了些,“你认识王建军吗?”

王建军。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

建军,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工厂上班,他当了班长,我还只是个技术员。出事那天,就是他拉着我去喝酒,劝我别冲动。

我没听。

“他是我爸。”年轻民警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年轻的、依稀有几分建军影子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叫王涛。”他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建军的儿子。我记得他,那时候还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不点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都穿上这身制服了。

王涛看着我,眼神里的情绪更复杂了。“陈叔,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说吧,我……挺得住。”我说。二十年的高墙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挺不住的。

王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李娟阿姨,她……早就改嫁了。”

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二十年,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太难了。我没资格要求她等我。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带着念念,嫁给了现在的老公,姓林。所以,你女儿现在不叫陈念,她叫林念。”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连姓都改了。也好,这样,她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我这个污点了。

“还有一件事……”王涛的声音更低了,“李娟阿姨告诉念念,她的亲生父亲,很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钉子,钉进了我的胸口。

我死了。在我的女儿的世界里,我早就死了。

我忽然明白了王涛眼神里的复杂是什么。是同情,是怜悯,也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为难。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现在突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要办理户籍,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而我的归来,对于那个我最牵挂的人来说,可能不是重逢,而是一场惊扰,一场灾难。

她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姓林的父亲。我这个姓陈的,算什么呢?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陌生人?

“陈叔,你看……这户口……”王涛为难地看着我。

是啊,这户口。如果我落户在这里,就意味着我的名字会出现在这个城市的系统里。李娟,林念,她们的生活,会不会因此被打乱?

我之前唯一的念头,就是出来,回家。可现在我才发现,我没有家了。我的出现,只会毁掉另一个家。

“我……我先不办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说,“我再想想。”

我把那张释放证明从桌上抽回来,胡乱地塞进口袋,转身就想走。

“陈叔!”王涛叫住了我。

他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递给我两百块钱。“我爸以前常念叨你。他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这点钱你先拿着,找个地方住下。手机有吗?留个号码,有什么事,你找我。”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了看他真诚的脸。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手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走出派出所,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一片虚假的星空。

我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法律上活着,但在亲人世界里已经死了的幽灵。

我该去哪儿?往前走?前面是哪里?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地叫,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王涛的话。

“她叫林念。”

“她的亲生父亲,不在了。”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可以“死”,但我得亲眼看一看,我的念念,现在过得好不好。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

我找到了王涛。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戒。

他是个好孩子,像他爸。他没有多问,只是帮我查了李娟现在的住址。

“陈叔,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自己……多保重。”他说。

我拿着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手抖得厉害。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区,楼是旧的,但打理得很干净。我不敢走近,就躲在小区对面一棵大槐树后面。

我等了很久,从中午等到下午。腿站麻了,我就蹲一会儿。

终于,我看到了。

李娟从楼道里走出来。她比记忆里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细纹,但身形还是那么熟悉。她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他手里提着菜。

他们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正低头看着手机,嘴里似乎还在跟李娟说着什么。

是念念。

我的念念。

她长得真像李娟,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干净。

我贪婪地看着她,想把她二十年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

那个姓林的男人,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念念手里的包。念念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甜,很温暖。

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朝小区门口走来,像一幅再也和谐不过的画。

而我,就是画框外那个多余的人。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擦掉。我怕,怕他们看见。

他们从我藏身的大槐树前走过,离我不过十米。我能听到念念清脆的笑声。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念想,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我这个“死人”,就不应该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告别。

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的活儿。不要身份证,管吃管住,就是累。每天天不亮就起,天黑了才收工。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累,是好事。累了,就不会胡思乱想。

工友们都是五湖四海来的,大家只谈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干多少活,没人问过去。我给自己起了个假名,叫老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把工钱一点点攒起来。我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吃饭,没什么花销。

半年后,我攒了三万块钱。

我拿着这笔钱,离开了工地。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南方城市。

我想,我得有个身份。我不能一辈子当个影子。

我拿着释放证明,走进了当地的派出所。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我告诉窗口的民警,我叫陈辉,刚从监狱出来,要落户。

因为是外地,手续很麻烦。他们要和原籍派出所核实信息。我留下了我在工地打工时,工头淘汰给我的一个旧手机的号码。

我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第三天,我就接到了王涛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着急。

“陈叔,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我没说话。

“你先回来,行不行?李娟阿姨……她生病了,住院了。”

我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什么病?”

“肾衰竭,需要换肾。现在在做透析,等肾源。”王涛的声音很沉重,“家里为了给她治病,已经把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林叔叔那个人,是个老师,人很好,但也没多少钱。”

我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念念呢?”我问。

“林念?她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公司实习,工资也不高。她想把自己的肾换给李娟阿姨,但是配型不成功。”

挂了电话,我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

我恨自己。恨自己当年的冲动,毁了自己的人生,也让我的妻女,在我最应该为她们遮风挡雨的时候,独自承受这一切。

我攒的那点钱,在这样的大病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能做什么?

我这个“死人”,能为她们做什么?

我买了一张最快的火车票,连夜赶了回去。

我没有直接去找王涛,也没有去医院。我回到了那个小区,又躲在了那棵大槐树后面。

这一次,我看到了林念。

她一个人,从小区里走出来。她穿着一身职业装,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无忧无虑的女孩了。

她走到路边,等公交车。等车的时候,她靠在站牌上,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看到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多想冲上去,抱抱她,告诉她,别怕,有爸爸在。

可我不能。

我算什么爸爸?

我悄悄地跟着她上了同一辆公交车。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着她的背影。她小小的肩膀,扛着那么重的担子。

她去了医院。

我不敢跟进去,就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上坐着。

一直到天黑,她才出来。陪着她的,是那个姓林的男人。他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她。

我看着他们走远,才走进医院。

我向护士打听李娟的病房。护士警惕地看着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哑口无言。

我是她什么人?我是她法律意义上的、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前夫。我是她女儿名义上已经“死了”的父亲。

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能退出来。

深夜,我给王涛打了电话。

“我想见见她。”我说的是李娟。

王涛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来安排。”

第二天,王涛把我带到了医院一个僻静的楼梯间。

很快,李娟来了。

她穿着病号服,脸色蜡黄,比我上次见她,憔悴了太多。

我们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站着,互相看着对方。

二十年,像一条鸿沟,横在我们中间。

“你……怎么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我听说了你的事。”

“谁告诉你的?王涛?”她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王涛。

我点了点头。

“你回来干什么?”她的语气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戒备,“来看我笑话吗?”

“不是。”我急忙说,“我……我想帮你。”

“帮我?”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你怎么帮?陈辉,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你拿什么帮我?”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拿什么帮她?

“我……我有钱。”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存了三万块钱的银行卡,递过去,“虽然不多,你先拿着。”

她看了一眼那张卡,没有接。

“陈辉,收起你那点可怜的补偿心吧。”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不需要。这二十年,没有你,我们一样过来了。现在,也不需要。”

“我不是补偿……”

“那是什么?”她打断我,“是赎罪吗?你觉得你给我这点钱,你心里的坎就能过去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当年那一拳,毁掉的是多少人的人生?是我,是念念,还有那个被你打死的人,他的家庭!”

“你进去了,一了百了。可我们呢?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杀人犯的老婆!我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

“念念上学了,同学问她,你爸爸呢?我怎么说?我说你爸爸在监狱里?让她也被人指着鼻子骂,说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吗?”

“我只能告诉她,你爸爸死了!出意外死了!是个好人!我为她编织了一个二十年的谎言!我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就怕有一天,这个谎言被戳穿!”

她一句一句,像是把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都砸在了我的脸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现在,你回来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你是不是想告诉念念,你还活着?你想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坐了二十年牢的亲爹?你想让她的人生,也跟你一样,打上这个烙印吗?”

“我没有!”我脱口而出,“我没想过要认她!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们。”

“看过了,就走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永远别再出现。就当我求你了。算我李娟,求你了。”

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楼梯间。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以为,我回来,至少可以做点什么。可我没想到,我的出现,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种伤害。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我把那张银行卡,塞给了王涛。

“帮我交给她。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社会捐助。”

王涛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医院,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

我该怎么办?

真的就这么走了吗?永远消失?

我做不到。

我知道李娟的病,最需要的是肾源。钱,只是维持。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我的肾,行不行?

我是O型血,万能血型。虽然不知道具体的配型,但总有一丝希望。

我去了另一家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血型和HLA配型检测。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我度日如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王涛。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配型成功,我就匿名捐献。做完手术,我就走。永远离开。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了。用我身体的一部分,去偿还我欠了二十年的债。

结果出来了。

医生看着我的报告,又看了看我。

“你的身体很健康。HLA配装……你这是要给亲属捐赠?”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和你说的那个病人,配型度很高。可以进行移植手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判了二十年刑之后,又一次获得了新生。

我找到了王涛。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他听完,震惊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叔,你……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的语气很平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李娟阿姨她……她不会同意的。”

“所以,不能让她知道。”我说,“你想办法。就说是……找到了一个匿名的志愿者捐献。医院那边,我去沟通。钱的问题,手术费,我想办法。”

“钱我来想办法!”王涛立刻说,“我爸留了点积蓄,我先拿出来。不够的,我再去借!”

我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热。

建军,你生了个好儿子。

接下来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但也更顺利。

王涛动用了一些关系,以“匿名志愿者”的名义,将我的配型资料送到了李娟的主治医生那里。医院那边,对于这种匿名的捐献,虽然程序严格,但也是支持的。

最大的难题,是李娟那边。

她起初并不同意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捐赠。她觉得亏欠别人太多。

是林念。

是我的女儿,说服了她。

王涛告诉我,林念对李娟说:“妈,这是一个好心人想给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也是想给我一个继续有妈妈的机会。我们不能拒绝这份好意。以后,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好事,去回报这份恩情。”

我躲在医院的角落里,听到王涛转述这句话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的念念,她长大了。她那么善良,那么坚强。

手术定在了一周后。

我住进了医院,在另一个楼层。我们被严格地隔离开,避免任何见面的可能。

手术前一天晚上,王涛来看我。

他给我带来了一个苹果。

“陈叔,削个苹果吧。我爸说,你以前削苹果,皮从来不断。”

我笑了笑,接过水果刀。

刀很锋利,苹果皮在我手里,变成一条长长的红线,一圈一圈,直到整个苹果都露出黄白色的果肉,那条皮,还连在一起。

“叔,你后悔吗?”王涛轻声问。

我看着手里的苹果,沉默了很久。

“后悔。”我说,“不是后悔坐了二十年牢。是后悔……当年没听你爸的话。”

如果当年我能冷静一点,如果我没有挥出那一拳。

建军不会失去一个兄弟。王涛会有一个陪他长大的叔叔。李娟不会受这么多苦。

而我的念念,她会有一个真正的、陪在她身边的爸爸。

她会像别的孩子一样,骑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带她去公园。她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买糖葫芦。她会在犯错的时候,怕我责骂。她会在取得好成绩的时候,第一个向我炫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却成了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都过去了。”王涛拍了拍我的手背。

手术很成功。

我在麻醉中醒来时,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一半。腰部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的钝痛。

王涛守在我的床边。

“陈叔,你醒了。”他眼圈是红的,“手术很成功。李娟阿姨……也很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在医院里,偷偷地住了半个月。王涛每天都会来,告诉我李娟恢复的情况。

他说,她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他说,林念和她继父,每天都陪着她。

他说,他们一家人,都很感激那个“不知名的好心人”。

我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欣慰,也是酸楚。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王涛开车来接我。

“陈叔,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我说。

“户口的事……”

“就落在这个城市吧。”我想了想,说,“我不去打扰她们。但我想……离她们近一点。这样,万一有什么事,我还能……”

我没说下去。

王涛明白了。

“好。”

他把我送到了一个他提前为我租好的小房子。一室一厅,很干净。

“陈叔,你先在这儿住下。工作的事,别急,我帮你慢慢找。”

我把剩下的钱,都还给了王涛。他推辞了很久,但我很坚持。

我不能再欠别人的了。

我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王涛帮我办好了户口和身份证。拿到那张崭新的身份证时,我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头发白了些,眼神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但很平静。

我找了一份在小区当保安的工作。工作不累,就是时间长。但我很满足。

我每天看着小区里的人们进进出出,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看着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散步。

我觉得,我的生活,也开始有了温度。

我再也没有去那个小区看过她们。

我只是偶尔,会从王涛那里,听到一些她们的消息。

李娟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林念在公司里升了职,工作很出色。

她的继父,评上了高级教师。

他们一家,过得很好。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我将永远是那个“匿名的好心人”,一个活在他们感激里,却不存在于他们生活中的影子。

直到那天。

那天我值夜班,在小区的门口站岗。

一辆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摇下来,是王涛。

“陈叔,上车。”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

“你上去就知道了。”

我上了车。车子一路开,最后,停在了一家茶馆门口。

“有人想见你。”王涛说。

我跟着他,走进一个安静的包间。

推开门,我看到了她。

是李娟。

她坐在那里,气色很好,穿着一件得体的连衣裙。

她看到我,站了起来。

我们又一次,相对无言。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我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王涛给我们倒了茶,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身体……恢复得还好吗?”我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想的还要好。他说,捐献者的肾,质量非常好。”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你。”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

“王涛告诉我的。”她说,“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哪有那么巧的事。血型一样,配型还那么成功。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辉,”她叫我的名字,“我们谈谈吧。”

“好。”

“这二十年,我恨过你。”她很平静地说,“我恨你冲动,恨你不负责任,恨你把我们母女俩扔下。但是,我也知道,你不是个坏人。你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

“念念长大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她说你的事。说实话,太难了。告诉她真相,我怕她承受不了。所以我选了最简单,也最自私的办法。我说你死了。”

“这些年,老林对我们母女很好。他把念念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念念也很尊敬他。我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我以为,这样就是对念念最好的保护。”

“直到你回来。直到我生病。”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回来,我第一反应是害怕。我怕你来抢走念念,怕你毁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所以我对你说了那些很重的话,想把你赶走。”

“可是,你没有走。你把所有的钱都留下了。然后,你又把你的……一个肾,给了我。”

她的眼圈,红了。

“陈辉,你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需要你怎么办。”我轻声说,“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为难。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做完了,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那你以后呢?就准备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挺好的。”我说,“我现在有工作,有住的地方。挺好的。”

我们又沉默了。

“念念……她知道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李娟摇了摇头。

“我没告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就别说了。”我立刻说,“永远别告诉她。让她就以为,她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这样对她好。”

李娟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陈辉,你变了。”

是啊,变了。二十年的高墙,足以改变一个人。

那天的谈话,没有结果。我们只是把积压了二十年的话,说开了一些。

离开茶馆的时候,李娟对我说:“以后,别躲着了。偶尔……一起吃顿饭吧。就当是……老朋友。”

我点了点头。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李娟,偶尔会通个电话。她会问我工作顺不顺利,身体好不好。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提林念,谁也不提过去。

直到林念的生日。

那天,我接到了李娟的电话。

“晚上,来家里吃饭吧。”她说。

我愣住了。

“念念生日。老林也在。我……我想,是时候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她的语气很坚定,“陈辉,我们不能让她一辈子活在谎言里。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我握着电话,手心冰凉。

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

晚上,我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白色的衬衫,还是王涛给我买的。

我对着镜子,反复整理着衣领。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面容沧桑。

我不知道,我的女儿,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我买了一个蛋糕,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还是那个小区。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却迟迟不敢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林念。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疑惑。

“您好,您找谁?”

她的声音,比我听到的,还要好听。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念念,让他进来吧。”李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林念让开了身子。

我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但很温馨。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对我笑了笑。他就是老林。

“来了,快坐吧。”他很热情地招呼我。

我把蛋糕放在桌上,局促地坐在了沙发上。

林念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了李娟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我。

“念念,”李娟拉着女儿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是你生日。妈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林念看着她妈妈,又看了看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李娟把一切,都说了。

从我年轻时的冲动,到我入狱二十年。从我回来后的躲避,到我为她捐肾。

她讲得很慢,很平静。

整个客厅,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念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终于,李娟讲完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

林念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星星。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我衬衫的左侧,那个因为手术而留下一道长长疤痕的地方。

她的手,很温暖。

“还……疼吗?”她轻声问。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了。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叫我“爸爸”。

她只是问我,疼不疼。

可这一句话,比任何称呼,都让我感到慰藉。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生日蛋糕。

老林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给我夹菜,跟我聊一些社会上的新闻。

李娟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林念的话不多。但她会给我添水,会把切好的蛋糕,第一块递给我。

吃完饭,我要走。

林念送我到门口。

“以后……常来。”她说。

我点了点头。

走出那栋楼,我回头看。

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朝她挥了挥手。她也朝我挥了挥手。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我知道,我失去的二十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我也不可能再变回那个可以让她骑在脖子上的父亲。

我和她之间,永远都会隔着一段无法抹去的岁月和伤痕。

但是,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死人”,不再是一个影子。

我是陈辉。

是林念的……父亲。

这就够了。

我的路,还在前面。

这一次,我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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