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瑚
“他那盘棋结束了”
9岁的大白最后一次见到同学朱宏鑫,是5月19日下午,那天学校有一场职业业余大循环比赛。
几十张棋盘摆在胡桃色的长条木桌上,围棋罐里棋子碰撞的哗啦声响几乎一刻不停。在杭州智力运动中等专业学校的围棋训练室,大白看到了不远处的朱宏鑫,正和另一个班的同学对弈,“他那盘棋结束了,因为对手填子输半目。”
这不算是一个坏结果。填子意味着朱宏鑫当时的对手其实落后许多,无法用常规手段扭转局势,于是采取“填子”策略拖延时间,迫使朱宏鑫超时被判负。职业业余大循环是杭州智力运动学校每月开展的传统训练项目,会有职业棋手加入,和棋童们模拟真实的比赛现场,大白说,输棋其实很常见。
比赛结束,朱宏鑫回到位于4楼的教室。大白回忆,朱宏鑫的状态看起来挺正常的,“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围棋软件“野狐”显示,那天下午,朱宏鑫还在线上下了三盘棋,两胜一负。
●事发当天,朱宏鑫在围棋软件“野狐”上下了三盘棋,两胜一负。
下午5点,孩子们放学,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晚上6点到8点,再返回学校继续上课下棋。那天晚上,大白没有见到朱宏鑫,再听到他的消息是第二天,进了教室,同学们都在说,“朱宏鑫昨天跳楼了。”大白有点吃惊,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老师进来开始上课了。
大白还不知道,在围棋教室之外,一场舆论风暴正在搅动大人们的神经。网上开始流传一张群聊截图:“九岁业余6段朱宏鑫小朋友跳楼后死亡。生前因输棋被父亲极端殴打,选择了轻生。”
有人惋惜,孩子一个多月前刚升上围棋业余6段,是个天才,却毁在家庭暴力上。悲剧的根源指向孩子的父亲。但在同学和家长之间,也流传着另一个说法,意外。媒体报道中,朱宏鑫的父亲和家人提到了这种可能,朱宏鑫的父亲对红星新闻说,事发当天下午他外出工作,孩子可能爬到了窗户上,“边吃枇杷,边拿枇杷子扔窗外的树木和飞鸟,这才发生意外。”
杭州市公安局在回复媒体询问时提到,已经接到报警,相关部门正在进行调查。截至目前,坠楼原因还没有定论。
教室之内,大白和其他同学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就是下棋。”每天早上8点半到晚上8点,他做死活题,记定式,记谱、背谱、打谱,和同学下棋,赢或者输,接着复盘棋局,日复一日。每个星期有两天会上文化课,但7月即将举行有“围棋高考”之称的全国定段赛,大白说,为了准备定段赛,文化课暂时停了。
只要通过定段赛,大白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围棋职业棋手。如果没有意外,大白说,朱宏鑫本该和同学们一起参加定段赛。
●2023年8月12日,安徽黄山,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拉开序幕。IC photo
“天才”少年
踏进杭州天元大厦四楼,入读杭州智力运动学校的孩子,几乎都抱着一个同样的目标:成为一名围棋职业棋手。这所学校已经连续9年成为全国围棋定段人数最多的单位。
进入学校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围棋天赋。9岁的朱宏鑫就是被选中的孩子之一。
和大部分围棋少年一样,朱宏鑫在4、5岁左右接触围棋启蒙。他很快在出生地福建泉州崭露头角,2023年2月,7岁的朱宏鑫参加“浑南杯”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以9战全胜的记录获得幼儿组冠军,他当时就读的学校特地为此发了喜报。
两个月后,朱宏鑫参加了厦门市第一期业余4、5段赛,成功升入业余5段。
有10余年围棋教学经验,同时也是一名职业五段棋手的陶老师说,“从初学开始能学到5段的,差不多要百里挑一,兴趣学的小孩基本5段就到底了,6段以上相对就偏专业竞技。”
业余5段也是参加全国围棋定段赛的基础条件,可以说,这是跨入围棋职业领域的一大门槛。升入业5不久,同年7月,由福建省围棋协会报名,朱宏鑫第一次参加了全国围棋定段赛,是当时青少年男子组里年纪最小的参赛选手之一。
8月,他又参加了福建省业余围棋6段赛,同样是年龄最小的参赛选手。福建省围棋协会主席总结讲话时特地提到,“朱宏鑫年仅7岁就能跻身参加6段赛,足见其围棋天赋和对围棋的热爱,望家长继续培养督促并鼓励孩子在围棋职业的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朱宏鑫的人生方向调转到围棋上。
2023年9月,朱宏鑫从原来就读的泉州某小学退学,转入中国围棋少年体育学校(衢州)。这所学校业内俗称衢州葛道(葛玉宏围棋道场),是职业棋手培训基地。学校的一位家长说,2023年秋季学期,“小朱和我闺女短暂成了同学。小朱的父亲进了我们家长群。”朱宏鑫的父亲朱松林在群里发言不多,参与讨论的基本也是一些围棋相关话题。
2023年12月,中国棋院杭州分院等主办的“分院杯”围棋公开赛上,朱宏鑫获得了衢州赛区第6名。在官方介绍里,这项比赛的理念是“挖掘天才棋童”,每个赛区前6名具有进入杭州智力运动学校长训的资格。
杭州智力运动学校里一位家长拍下了刚到杭州的朱宏鑫,端坐在棋盘前,看到镜头时略有点拘谨。这位家长记录道,“这段时间,班里又来了一位小天才,2016年的小朱同学拿过多次全国冠军,天赋异禀,他的父亲也是对他非常严格的。”
20岁的齐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和朱宏鑫下过几次棋。他记得这个男孩很瘦小,看着有点调皮,下棋时却“非常专注,很认真,中途不怎么说话”。齐树说,他的围棋段位比朱宏鑫高,年龄也大,通常情况下,朱宏鑫很难胜过他,“但他就是下得很顽强。”
齐树听过有些因为输棋被打的孩子,时间长了会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拖延时间,或者用一些不光彩的盘外招数赢得胜利。“朱宏鑫是没有过这样的,他虽然下不过,也是努力在棋局里寻找机会,没有轻易放弃。”
有几个早上,齐树曾经在学校食堂碰见朱宏鑫和爸爸,“他爸爸会大声吼他,都是因为一些小事,就是忘带饭卡啊,说他做事磨蹭。”得知朱宏鑫去世的消息,齐树回想,“他下得那么顽强,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被他爸爸批评?”
●2023年8月12日,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2023年少儿业余围棋段级位赛开赛。 IC photo
今年5月,朱宏鑫参加了“明仕杯”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也是在这场赛事里,网传消息,朱宏鑫因为输了一盘棋被父亲当众暴打。同样参加比赛的同学大白说,自己出去找老师复盘了,没有看到朱宏鑫被打,“不过我刚下完的时候就看到他爸在骂朱宏鑫,说他不认真。”
父亲朱松林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说,他动了手,但那是因为孩子在比赛时,用棋盘和其他小朋友推着玩,是不尊重围棋的表现。
大白没有亲眼见过朱宏鑫因为输棋一类的原因被打,但他说妈妈看到过,有时候回到家会和他提起,“朱宏鑫又被他爸爸打了。”
杭州智力运动学校每周会安排“小循环”比赛,孩子们内部配对下棋,再根据排名分班。有一段时间,10岁的阿蒙和朱宏鑫一直分在同一个班里,“我和他玩得最多。”
有几次,阿蒙看到朱宏鑫的脸上和手臂上有红红的印子。一次比赛,阿蒙说,自己看到朱宏鑫被爸爸踢了一脚,“看着都疼。”他没有看到其他家长出来劝过。
阿蒙不太喜欢朱宏鑫的爸爸,他觉得这个男人嗓门太大,每次去学校食堂吃饭,“他一出现,食堂里都是他的声音。”而其中一半的时间,他都是在大声催促,觉得朱宏鑫动作太慢。
在朱宏鑫短暂的一生里,父亲朱松林无疑是最重要的角色。和孩子母亲有亲戚关系的同村人刘伟说,早年在泉州,朱松林与人合伙开过餐馆,摆过摊,也当过房产中介,每份工作干的时间都不长。他结过两次婚,朱宏鑫是他与第二任妻子的孩子。
刘伟提到,朱松林对妻子多次家暴。朱松林则对红星新闻表示,他只打过孩子母亲一次,“一共就打过她一巴掌。”2022年,两人离婚,朱宏鑫的抚养权归父亲所有。2024年,朱宏鑫被杭州智力运动学校录取,朱松林也到了杭州,成为一名陪读家长。
在类似的职业围棋集训地,陪读家长是个庞大的群体。中国棋院杭州分院几次在定段赛表彰会上提到,“家长”是系统打造冠军摇篮的一个重要维度,2019年棋院统计了111名冲段少年的家长,其中75.68%在学校附近陪读。
陪读家长的存在基于围棋行业一个现实前提:低龄、有天赋的棋童才具有可持续的职业价值。据不完全统计,顶尖的职业男棋手如柯洁、范廷钰等在10到13岁之间完成定段。中国棋院杭州分院2023年的一篇论文写道,“早定段的孩子发展空间更大,如果在 13—16 岁这几年关键期中未能定段,即使以后定段成功,冲进围甲(注:围棋运动项目的顶级联赛)的难度也会大幅提升。”
因此,8、9岁在全国赛事里拿下冠军,进而入读围棋学校冲段的孩子不在少数,甚至还有6、7岁的天才儿童。在杭州智力运动学校,围棋成绩优秀的孩子可以享受免学费、伙食补贴等优惠政策,但类似的培训基地,本质还是学校性质,无法像一些体育竞技项目一样做到国家统一管理,照顾、管理、督促年幼孩子的责任,大部分依旧需要家长承担。
朱松林在朋友圈里记录了自己的陪读日常,比如陪孩子外出参加比赛,“动车上的泡面就是香。”督促朱宏鑫写训练总结,用两页纸复盘棋局里的每一个失误,“逼他写小结,他动嘴我动手”。还有每次拿奖时拍照记录,“拿个冠军,还那么不配合。”
●朋友圈中,朱松林和朱宏鑫日常总结棋局。
当孩子选择成为冲段少年,首先摆在家长面前的是巨大的经济压力。杭州智力运动学校附近有三个住宅小区,是大多数陪读家长会选择租住的地方,可以选择合租或者整租,一个月费用在两三千到五六千元不等。
学校之外,冲段少年们通常还需要找名师单独上小课,职业棋手战鹰曾经分享自己十年前冲段时,找了一位职业六段的棋手辅导,每周上一次小课,一次两个小时1200元。杭州棋院统计,“每个陪读家庭面临着每年至少10万—20万的经济投入。”
“陪读的话,相当于家里还少了一个人挣钱。而且老人陪读的比例不高,通常还是父母,尤其是妈妈陪读比较多。”在职业五段棋手、围棋教练陶老师看来,冲段的压力很大程度上还是集中在家长身上,“你去问道场冲段的小孩,他愿不愿意接着冲段,大部分可能还是愿意的。因为能下到他们那个水平,本身就会觉得下棋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问题的关键是,付出并不一定能获得最好的结果。陶老师说,“孩子这个阶段你可以说他是有潜力的,但是未来能不能成为冠军级棋手,这个谁也说不清,你从职业选手再到世界冠军,可能比从0到职业选手这条路还要漫长。”
然而对于家长来说,在那个环境里,又辞了工作,世界相当于被缩得极小,“所以有些家长成天只能关注孩子是输了赢了,升组还是降组。”
●今年四月,朱宏鑫升入业余6段。
出事当天,朱松林发了一条朋友圈,“伟星杯打的一塌糊涂,还是缺乏大赛经验。”配图是朱宏鑫在比赛现场的照片。
那是朱宏鑫参加的最后一场大型比赛,总共有274人报名,其中业余6段选手就有120位,还有两位职业棋手,主办方称“整体水平创历届新高”。朱宏鑫最终排147名。
同学阿蒙觉得,朱宏鑫在这场比赛状态不太好,“他之前(的水平)能排100名左右。”出事前两天,学校刚开了赛后总结会,阿蒙说,那就是一次普通的日常总结,老师没有重点批评哪个人,朱宏鑫的表情看着也没有异常。
●朱松林发布朋友圈,总结朱宏鑫参加的最后一场大型比赛。两天前,学校刚开了赛后总结会。
对于7月即将到来的全国定段赛,阿蒙和大白都有点紧张。通往职业棋手的那道门很窄,自1962年中国围棋协会成立以来,国内只产生了1000多名职业棋手。2024年的全国围棋定段赛总共有713名选手参加,最终30人成功定段,通过率只有4.2%。
这是大白第一次参加定段赛,他没有给自己定太高的目标,“希望能进复赛。”他的同学朱宏鑫已经参加过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冲段是个失败率奇高的行为。”围棋二级裁判员万峰说,他的女儿正在衢州葛道学习,但万峰从来不主动建议任何一个孩子走职业道路,“和股票荐股一个道理,不了解人家家境情况,还有父母、孩子对失败的承受能力就片面推荐,是极不负责任的。”
万峰见过许多棋童,“很多五六岁就开始专业训练了,很早就夺得各个年龄段的全国冠军,家长的目标也很明确,冲职业,进国家队。”相应的,这些家长的压力更大,也更卷。一周唯一的一个休息日,有家长会因为孩子只下了两三盘网棋感到焦虑,因为别人家的孩子一天或许能下八盘网棋。
而冲段时间越久,沉没成本越高。万峰认识的一位家长形容,“像是上了一条贼船,下不来了。”那位家长为了陪孩子到北京学习围棋,辞了工作,北漂两年,每个月学费加房租就要过万,孩子的水平离定段依旧有不小的距离。家长始终拿不定主意,是该坚持还是放弃,“一方面是投入的成本也不低,另外家长觉得孩子5岁拿全国冠军,10岁的时候放弃了,面子上过不去。”
中国棋院杭州分院在《家长陪读对围棋冲段少年心理发展的影响研究报告》中写道,“陪读者处于一种失业的状态,缺乏社会价值的认同,选择了一条高风险的围棋之路,当面临孩子棋艺水平不见长,比赛输多赢少的时候,更是压力无比。”除此之外,家长还要忧虑孩子没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文化知识;环境封闭,孩子人际交往狭窄;除了围棋规则,也没有养成其他良好习惯。
报告中总结,“尤其在孩子棋艺不见长的时候,孩子的未来该何去何从?很多的家长都持相同的观点:孩子学棋,最大的问题是家长能坚持多久?”
围棋纪录片《跃龙门》提到,棋童们从启蒙到成功定段,顺利的情况下,整个过程需要近十年时间。而这已经是顶尖的一拨学生了。即便成功定段,也并不意味着就此一片坦途,孩子们得从职业初段开始,继续打怪升级。“如果靠下棋吃饭,应该至少要围甲主力。”陶老师说。如今围甲联赛各队主力总人数大约为50人。
●山东一家围棋培训机构,小学生在学习围棋。
另一个事实是,围棋运动呈现低龄化趋势,顶尖棋手越来越年轻。背后的原因复杂且多样:培训机构的涌现、AI的兴起、赛事体系的年轻化导向等等。
近两年的定段赛规则还在继续向低龄棋手靠拢,2024年竞赛章程将18岁以下和18-25岁组区分开来,变成少年组和青年组,其中少年组16个定段名额,青年组6个。2025年少年组又设立了1个英才名额,参加国家队单独设组的选拔赛,排名第一的授予职业初段。
越来越多的低龄棋手意味着,孩子和家长们不得不早早展开竞争,更早地开始承担压力。在万峰看来,孩子年纪小,在背后做决定的家长要承担的责任就更大,“家长要衡量自己对得失输赢的承受能力。”最坏的情况,倘若孩子最终失败,家长是不是还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问题没有笃定的答案。但永远有天赋更高,年纪更小,怀抱着职业棋手、世界冠军梦想的孩子源源不断涌进道场。
10岁的阿蒙说,他很喜欢围棋,无关输赢,围棋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他也喜欢玩另一种更简单的游戏,“抓人”,他解释,“就是一个人抓一个人跑”。他经常和朱宏鑫一块玩“抓人”,课间休息时,“就在教室或者走廊玩。”他觉得那也很有意思。
对这些同龄的孩子来说,他们记得的朱宏鑫不是业余6段,不是“天才”少年,他们记得他很调皮,也很活泼,有时会跟他们说不想做(围棋)死活题,“经常跟其他同学打来打去的,大家一起闹着玩。”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一个孩子在野狐的签名栏里写道,“5.19,纪念zhuhongxin”。
(应讲述者要求,除朱宏鑫、朱松林外,其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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