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三国（21）

主笔：闲乐生朱晖

曹操带着汉献帝迁都许昌后，发现自己人才还是不够用，遂经常催促荀彧给他多物色几个牛人，特别是军事专家来。自古汝、颖多奇士嘛，毕竟荀彧、程昱才能偏行政，曹操身边还没有正宗的行军参谋。

荀彧一看，当年秦穆公、秦孝公之求贤若渴传为佳话，这曹公怎么比他们还严重？好吧，看你挺有诚意的，就给你推荐仨奇才。

第一位，举贤不避亲，就自己堂侄荀攸吧！

荀攸，字公达，虽然是荀彧的侄子，但年纪比荀彧还大六岁，比曹操则小两岁，这年正好四十，为人大智若愚，心思缜密，曾应何进征辟担任黄门侍郎，还曾与何颙策划过刺杀董卓，失败后被抓，何颙名气比荀攸大，不料胆子比荀攸小，一赌气竟然忧惧自杀了。

但荀攸偏不自杀，反而饮食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曹操后来说，荀攸“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这就是一个表面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其实在幕后主宰一切的人物。

果然，没多久，董卓被王允和吕布杀掉，荀攸也光荣出狱了。

王允当政后，自然要对荀攸这个“老革命”多加拉拢；但荀攸一眼就看出王允这厮成不了大事，跟着他混就惨了，于是果断弃官回乡，顺利躲过了长安之难。

后来，朝廷又起用他，让他去做任城相、蜀郡太守，荀攸都以路途遥远而未去，一直躲在荆州避难，直到曹操信来，他才欣然来到许都，曹操大喜过望，忍不住对身边谋士说道：“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于是征其为汝南太守，入为尚书，出为谋主，倚重之至。

第二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郭嘉了。

郭嘉，字奉孝，颍川郡治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人，二十七岁就被曹操请来谋划军政（巧合的是，诸葛亮也是二十七岁被刘备从隆中请出），这个年轻人，不仅“才识超群，足智多谋”（毛泽东评价），而且有一双洞察人心世情的慧眼，目光如炬，看破天下，料事无一不中，准如穿越人士。当年袁绍刚逃出京城到冀州时，二十岁的郭嘉就跑去想辅佐他，欲与其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而袁绍对郭嘉也相当欣赏，“甚礼敬之”，但郭嘉在袁绍待了数十日后，发现此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不是一个好老板（注1），于是毅然离去，而在这纷纷乱世中竟居家赋闲当了七年宅男以待明主，这种淡泊宁静的风度实不在诸葛孔明之下。

直到近日，荀彧把郭嘉找出来，让他跟曹操聊聊。两人一聊，顿时“陷入爱河”，曹操直呼：“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郭嘉也欢喜高呼：“真吾主也。”这就是确认过眼神，遇到对的人，顿时激情四射羡煞人。

而郭嘉这人虽然厉害，却有个破毛病，不拘礼法，非常的随性放纵，因而颇受讥议，朝廷里主管人事工作的陈群没少警告过郭嘉，也没少向曹操打小报告，但郭嘉依然故我，完全没有整改的意思。执法严厉的曹操则一面表扬陈群检举有功，一面却对郭嘉不闻不问、反而更加重用。

对于天才，曹操有着最大限度的宽纵，违反原则又何妨，拘其灵性才罪孽。

郭嘉在曹操手下做的也是纯参谋职务，叫“司空军祭酒”。所谓祭酒，原本是指在乡村、宗族祭祀中最初斟神酒的德高望重者，故有首席之意（如荀子曾在稷下学宫三为祭酒）。“司空军祭酒”也就是司空府的首席军事参谋。

第三位，举贤不避熟，就老同事钟繇吧。

钟繇字元常，现皇帝身边黄门侍郎，颍川长社人，曾与荀彧同为颍川郡吏，后来又在献帝东归中立下谋划大功。他做事精明干练，不仅“世善刑律”（注2），是个治国之才，还是个书法大家，与王羲之齐名，世合称“钟王”，其字集篆隶、行书、八分于一体，雄健落拓，独成一家风格（注3），甚至有学者认为他开创了秦汉以来所未有的楷书，对汉字的定型有很大的贡献（注4）。

对于这个行政性人才，曹操就把他放在行政岗位上，为尚书仆射，也就是荀彧的副手；再加上尚书荀悦，看来，东汉朝廷最重要的宰相机构尚书台已经被颍川士人给承包了。曹操文颍川、武谯沛的政治格局已坚不可摧。

后来，荀彧又为曹操陆续推荐了陈群、杜袭、赵俨等一系列颍川人才，如此不遗余力，举贤不避老乡，让人不禁再次感叹颍川之多才。当然，颍川一带原是夏朝之都（1979年在此处的河南禹州发现的瓦店遗址，据考证很可能就是夏都阳翟），而夏人“政尚忠朴”，风气流传，导致颍川人向来忠诚敦厚，“犹有先王之遗风”（《史记·货殖列传》）；此外，颍川靠近东周与东汉的都城洛阳，拥有深厚的人文传统，所以文化昌盛，其人才不仅辈出，而且大多德才兼备。

人才曹操从来不嫌多，来的越多越好，可有个人才来的却挺麻烦，比陈宫张邈还麻烦，因为他不仅是名士、大文学家，还是个大军阀。

此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孔子第二十世孙，历任北海相、青州刺史，矫情做作而不喜欢吃梨的孔融（注5）。

孔融，字文举，乃鼎鼎大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孔子第二十世孙，历任虎贲中郎将、北海相、青州刺史，是一个集文豪、儒宗、名士、军阀为一身的一个复杂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道德表演艺术家。比如孔融号称自己极孝，其父丧时曾“哀悴过毁，扶而后起，州里归其孝”，演技一级棒；另据《御览》二百六十二引《秦子》记载，孔融任北海相时，在路上看见一个人在坟墓边哭泣自己的亡父，脸色却一点都不憔悴。孔融于是将此人杀了。但《三国志·魏志·崔琰传》注引《魏氏春秋》又记载孔融曾与祢衡等人发表奇谈怪论，大肆宣扬“父母于子女无恩论”，说父亲为满足情欲而生子，母亲则只是孩子的寄身之瓶，一旦分离，则二者了不相关，还说“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馀人”。其言行种种抵牾，足见此人热爱表演（注6），难见真心。

总之，孔融身世之高，成名之早，口才之好，文章之妙，演技之好，在天下都是顶尖的，可以说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东汉“老艺术家”，加上手底曾还有块很大的地盘，性格又较为自负，像这样的人，本来是不愿屈居曹操之下的。只可惜他什么都好，偏偏不会用人理政、平靖灾乱，所以地方治不好，打仗也不行。他曾因为租赋账目不清而一天之内杀掉五个督邮，却仍对“奸民污吏一筹莫展”（司马彪《九州春秋》）；黄巾攻来，他“大饮醇酒，躬自上马，御之涞水之上”，好一派名士风流，结果却醉驾翻车，一战即溃，只得弃郡逃到徐州陶谦处避难。后来刘备又帮助他做上青州刺史，屁股没坐热，袁绍又派儿子袁谭也来做青州刺史，孔融打不过袁谭，打到最后只剩下几百人，这位老兄居然安坐屋内，“谈笑自若，隐几读书”，再次故作名士风范，全然不顾城外杀声四起，将士正为他浴血奋战。城池很快陷落，孔融的妻子儿女全被俘虏，他自己则又弃州而逃了，真可谓“谈笑间我军灰飞烟灭”，这个喜欢P图摆拍的演员，终于还是露出了自己的破腚。

孔融代表了这样一批汉末士族，他们只通儒术却不谙军政，学问专精而视野狭隘，高谈阔论只务虚名，又不懂转变观念，毫无忧患意识，故在时代剧烈变化之时，无法适应新的残酷斗争环境，遂为历史所淘汰，成政治之弃儿，难以自立。

结果还是曹操看重其名望，收留了这个弃儿，让孔融做“将作大匠”（相当于住建部长），又做“少府”（相当于财政部长），但孔融仍意不能平，自觉智能优赡，溢才命世，是大圣之后，是仲尼不死，当时豪俊皆不能及，可大圣之后竟然沦落到了阉臣之后的手下（注7），真是丢人他爸给丢人开门，丢人到家了。

所以孔融虽然表面上吹捧曹操，马屁拍的很响，什么“梦想曹公归来”，什么“曹公辅国无私”（见其《六言诗三首》中二、三首），什么“惟公匡复汉室”（《论盛晓章书》），什么“曹公辅政思贤并立”（《孔融与朗书》），肉麻酸牙的不行，暗地里却组织了一帮大臣老在朝堂上捣乱，偏偏他们口才都极好，往往说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跑题千万里，搞得曹操很头疼。

曹操也知道，以孔融、祢衡、杨彪为首的这一帮所谓名士很不服他，一个个都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就骂娘！而曹操自己身为申、商法家的拥趸，对这些放诞狂狷、浮华交会的腐蠹蠢儒们，也没啥好印象（注8），只是自己向以招贤爱士为名，也懒得去计较，只要他们别玩过火就行。关键是全国有哪些实权军阀对自己不服？不服到哪种程度？这些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注1：端，头绪也。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意思说袁绍头绪太多，却不得要领；喜好谋略，却无决断。此等素质，倒是可以做一个优秀的谋士，却不是一个好领导。

注2：《后汉书·钟皓（钟繇祖父）传》。故钟繇后又任曹魏大理卿、廷尉卿，主抓曹魏法律建设。

注3：曹丕即位时的《受禅碑》《上尊号碑》乃以八分书写成，被认为是出自钟繇之手。而他另一篇著名的《宣示表》（黄初二年劝进魏帝接受孙权表示臣服的提议）则被认为是最早的楷书作品。张怀瓘撰《书断》，将其行书、隶书列入神品，八分、草书列入妙品，更盛赞其“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馀。秦汉以来，一人而已”。

注4： 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33页。

注5：一个4岁的小孩，因为不爱吃梨这种小儿科的事情，却搞得名垂青史，为后人所津津乐道，足见中国儒家道德的异化，已经走火入魔了。在我看来，孔融让梨，跟很多东汉德育故事一样，只是一种表演型人格的展现罢了。其实这件事真正值得被铭记的应该是被让梨的孔融哥哥。十二年后，孔融因为收留了被宦官们追杀的名士张俭而遭到朝廷清算，孔融的哥哥孔褒毅然挺身而出，替孔融顶罪而被杀。让梨之德，岂过让命乎？

注6：《后汉书·孔融传》中也记载了孔融与祢衡的这些“跌荡放言”。其实他们这些败坏儒家伦理的言论，应属于魏晋玄谈之风的先声，四十年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都会变成这类愤世嫉俗的“嬉皮士”，不过在东汉末年孔融这些言论却未免有点太新潮另类了。

注7：想当年孔融在北海郡时，亦“自许大志，且欲举军曜甲，与群贤要功”，并言“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刘氏也）”，看来也曾有逐鹿天下之至。故当时有谋士劝他与曹操袁绍结纳，孔融却自负身份，“不欲与同”，一怒之下还将那个谋士给杀了。

注8：曹操曾写信警告孔融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