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纪佳文 实习记者/张璐 罗楚骐
编辑/刘汨
秀才的短视频账号停留在了9月2日晚。在这之前,有1200多万粉丝为他的视频内容送上了两亿个“小红心”。
即便你不是秀才的粉丝,也可能见过他撩头发、捂嘴笑、舔嘴唇的招牌动作。秀才视频的评论区里,一部分是沉醉于他笑容的中老年妇女,一部分是带着不解来围观的年轻人。
塌房来的不算突然,今年7月起,多位网友自称被秀才诱骗打赏。深一度采访了其中几位“受害者”,一名62岁的北京大妈称,两个半月的时间里,她给秀才打赏价值近52万的礼物,不仅花光了自己的养老钱,还因此和老伴离婚。还有一位流水线女工说,她在给秀才打赏了十几万元后,因为送的直播礼物变得“廉价”遭到冷遇,最后她被秀才拉黑。
这只是少数的“脱粉”者。即使封禁突然而至,仍有大量“铁粉”依然选择相信秀才,她们想帮秀才解围,沉浸在盼他尽早回来的渴求中。
封号之后
“秀才弟被封号了”。
“弟弟,我想你,我们不能分开来,不能分离”。
9月2日晚,在一个取名“支持正能量网红秀才”的聊天群里,几十位粉丝讨论着,该怎么帮助偶像解围。“秀才带给了大家欢乐,现在他遇到了困难,希望姐妹们能一起帮忙”,刘玉梅说。
几个小时前,秀才的账号因违规被封禁。刘玉梅提出,大家一起帮秀才去申诉,有人顾虑,还不清楚秀才被封的原因,“盲目去支持,只能帮倒忙。”
从2020年7月至今,秀才凭借千篇一律的动作和对口型唱情歌,赢得了1200多万粉丝,由于支持者多为50岁以上的女性群体,秀才被称为“中老年妇女杀手”。
关于封号的说法很多。据澎湃新闻报道,8月15日,有人向国家税务总局亳州市税务局稽查局举报徐某贤(网名“秀才”)涉嫌税收违法行为,并于当日受理。 深一度联系到几 名自称 被 秀才 诱骗打赏的粉丝,打赏的 金额从十几万到五十几万不等,按照她们的说法,秀才曾经 私下承诺会带她们做视频、打赏分成,但事后均一一反悔。
刘玉梅不相信这些传言,她用自己的账号为秀才鸣不平:“秀才从来没有逼我们刷礼物,只是让大家动动发财的小手给他点赞,为什么要说他?”有年轻人评论,“他骗了一个大妈50万”,刘玉梅反驳,“你有证据吗?”
在刘玉梅连发的数条视频里,称秀才是老年人姐妹们的治病良药,秀才到底有没有错,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如果是网红秀才真的有错,对他进行教育,让他改正错误,不能封号啊”。这也是许多粉丝为秀才“发声”的方式,她们轮番发布秀才过往的视频,在配文里表露心意,“你在姐妹们心中的位置永远不变,你就是个品德兼优好主播......”
铁粉们呼唤“真秀才”回归的同时,无数个“假秀才”正活跃。在平台上,秀才发布过的视频被二次创作、转发,依然可以源源不断收割流量,还不知道秀才“塌房”的阿姨们,照常在这些视频下面和视频中的男子打着招呼。
一年前,朱宓的妈妈就是通过二次创作的视频认识了秀才。视频中的男人站在院子前,身着西装、衬衫,冲着镜头微笑唱歌,妈妈把手机拿到朱宓面前:“你看这个人长得是不是很标致?”朱宓帮她找到了秀才的账号,点了关注。
妈妈是小县城一个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师,40岁前没有离开过当地。朱宓平时在外地工作,一年回家两趟,母女真正相聚的时间不多。中午饭后的几个小时,妈妈都在手机上看秀才“唱歌”,妈妈不懂转发点赞,也分不清哪个是真秀才,只要看到任何一条视频里有秀才,哪怕是一个广告上有他的照片,她都会点进去反复观看,直到把每一句词都背下来。
对于妈妈喜欢秀才这件事,朱宓一直抱着支持的态度,在她看来,妈妈的世界不够大,能有一个精神寄托,哪怕没有意义,也是一件好事。
朱宓说,她不打算告诉妈妈秀才“塌房”的事,她看别人转载的旧视频也挺开心,没必要给她添堵。”每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打开短视频平台,看秀才唱歌。
而真正的秀才是谁?似乎没那么重要。
成为“顶流”
2020年7月3日,秀才发布了他的第一个作品。视频中的他穿着蓝色衬衫,背对着镜头,一声“老公”响起,秀才应声回头,对着镜头唱出“我会像你爱我一样爱你……”,摸头发、舔嘴唇的动作还没那么熟练。
章秀秀说,秀才做短视频是她给提供的思路。她告诉深一度,秀才原名徐某贤,今年39岁,安徽蒙城人,是她初中同学。在她印象里,秀才不很自信,和同学们在一起时很少说话。初三没上完,秀才就到外地打工,之后的十几年,两人没有见过面。
2020年的四五月份,秀才打来电话,哭诉自己过得不好,被人看不起。电话里,章秀秀得知,秀才和妻子在苏州打工,孩子在老家读寄宿学校。她猜测,秀才可能知道自己在广东做生意,经济还算富足,想找她帮帮忙。
秀才告诉她,老家有亲戚做短视频,一年赚了一百多万,他也想往这方面发展,但没有人能帮他。出于同情,章秀秀决定帮帮他,建议他可以回老家拍农民工题材的短视频,她以投资人的身份提供指导,“我说你的长相比较有年代感,会招阿姨、奶奶们喜欢”。
2020年9月,秀才开播,章秀秀和其他几个同学到直播间帮他占榜拉人气,一个月后,直播收益达到6万。一开始,秀才在视频中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工形象,慢慢地,他西装革履出镜的次数越来越多,摸头发、舔嘴唇、捂嘴笑等,成了他视频中的“招牌动作”。章秀秀说,这些动作并不是她教给秀才的,但在她看来有些“油腻”的动作,却意外获得了众多中老年妇女的青睐。
在评论区里,粉丝们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对秀才的喜爱,“姐姐天天挂念你,昨天直播给你刷礼物,把养老保险刷完了。”“秀才弟弟,真的很想你。”他还成了一些人倾诉生活苦闷的对象,在病中的孤独、对婚姻的悔意、被儿女拴住的生活,那些心里最隐秘的情绪,都被一股脑说给了秀才。
这些留言多是方言口吻,错别字多、不断句,费力辨认才能完全看懂,点开留言者的头像,大部分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她们喜欢把秀才称作“帅弟”“弟弟”。
真正让秀才走进公众视野的,是今年五月,吉林一位七旬老太太独自坐火车到安徽寻找他,当地网友拍摄的视频中,老太太称“我非得见见这人”。这则视频让秀才正式“破圈”,走入公众视野。
一位年轻人说,自己的奶奶年纪大了,分不清网络和现实,总认为视频里的秀才是和她在说话,一直看着视频自言自语,也不睡觉。
线上线下
“大屏(屏幕)一片空白,不说有个“飞机”“保时捷”,我们连个“热气球”连个“墨镜”都没有。”话音刚落,热气球和墨镜出现在屏幕上,秀才大声念出用户名,“感谢xx姐姐!”
今年7月的一个晚上,秀才身着绿色衬衫出现在直播间,不时拿着话筒跟着原声唱歌,身体随节拍晃动,轻微点头抬头。直播间里的秀才音色暗哑,和平时视频中对口型唱歌的音色相差甚多,但这丝毫不影响粉丝们的赞美,评论区被爱心、大拇指、玫瑰花的表情占满。
王珺觉得,只要进了秀才的直播间,“就好像被洗了脑”。王珺今年33岁,曾经也是狂热粉丝中的一员,经常为秀才刷礼物、发合拍视频,有几次,丈夫还因此骂了她。
最初,让她好奇的是,秀才的视频为什么能凭借几个招牌动作获得上百万点赞量,因为自己也在平台上发作品、开直播,就想模仿一下。每天晚上,自己下播后,她就戴上耳机,背着丈夫偷偷看秀才直播。直播间里,秀才亲切地和大家说着家常,说喜欢他的可以组团去家里找他。
“铁粉”们为秀才建了群,王珺介绍,各个群分工不同,有专门晒打赏的,有合拍群,还有专门帮他“反黑”的、给他上流量的。“身份不明”的群成员很容易遭到清理,比如没发过合拍视频、不常互动的、没有打赏截图的。王珺先后三次被踢出群,发了合拍视频后,又被拉了进来。
她所知道的秀才核心粉丝群一共6个,其中一个是由某位“大粉”创建的“秀才群主铁粉群”,共有60人,秀才本人在群内担任管理员,粉丝们每天在群内分享自己与秀才的最新合拍视频,合拍的传播力量不容小觑,王珺说,粉丝们的合拍视频两个月内可以帮秀才涨50万粉。
在记者进入群后的半个多月里,秀才没有在群里说过话,但粉丝们还是将这里看作一个和他沟通的重要渠道。秀才断更几天后,“姐姐”们就会在群里喊话,让他快点拍作品开直播,配着“大家又想你了”的文字,希望能呼唤出她们的“帅弟弟”。
几位粉丝都提起,每当秀才输掉和其他主播的PK时,就在直播间“拉着个脸”,除此之外,他还常常在镜头面前流泪。
王珺记得,秀才几次在直播间称直播路上不容易,还被人黑,以后不播了,“看不到姐妹们了”,说着便哭了起来,屏幕上礼物乱飞,粉丝们在评论区劝他继续播。“第二天就又开始播了”,王珺说,发表反对秀才言论的用户,被铁粉们称为“小黑子”,一旦发现,反黑群里就会号召大家攻击该用户。
王珺脱粉的念头是一点点累积的。一次看秀才直播时,相熟的一个刷礼物刷到35级的大姐说,因为给秀才刷钱被老公打了,在女儿家里养伤,想让秀才给她一点钱临时过日子,被秀才踢出了直播间。大姐私下把伤情图片发给王珺看,“当时我就哭了”,王珺说。之后,她从别人口中听到更多关于秀才的负面传言,她意识到,现实中的秀才和直播间里根本不一样。
她告诉群里一个关系好的姐妹,要远离直播,“你在线上看到的和线下可能不是一个人”,对方反手把聊天记录发给了秀才。接着,王珺被铁粉踢出了所有粉丝群。
按照章秀秀的说法,她也是因为类似原因与秀才关系恶化。随着粉丝越来越多,章秀秀发现,有老太太给秀才打赏大额礼物,秀才私下和一些粉丝见面,她劝秀才,“要有道德底线,我们约定好的不坑不骗。”
章秀秀说,秀才并未因此收敛,2021年,她听说一位因病卧床的老太太,把手里的六七万块钱都打给了秀才,发病住院时,家属才发现卡里钱没了,联系到秀才,但他拒绝退钱。章秀秀劝他,做人要有良心,老太太住院了,把钱退给人家,就当做好人好事。最终,秀才转给了对方几千块。
这些事让章秀秀觉得,秀才“道德有问题”,今年7月,章秀秀在网上发布视频,征集被秀才“诱骗”的受害人。
一个20多岁的女孩向章秀秀求助,母亲闹着要去寻找秀才,她和哥哥劝不住,希望能让秀才和母亲通个电话劝一劝。女孩说,父母已经离异多年,母亲喜欢上秀才后,打赏给他一万多元,她拿出章秀秀曝光秀才的视频给母亲看,母亲还是不肯相信。
自愿与诱骗
也有一些打赏并不是出于对秀才的喜爱。
“给他刷礼物(的时候)就没觉得这个是钱,就跟纸似的一点不心疼。”两个多月的时间,张荷花将自己的养老钱全都花在了秀才身上,打赏金额近52万。
张荷花今年60多岁,2020年9月,刚学会玩短视频的她刷到了秀才的视频,一下就被视频中男子的歌声吸引,当时她不知道,那只是在对口型。10月的一天,张荷花看到,秀才的头像上多了一个“直播”的红圈,她点了进去,里面有100多人,秀才教着大家如何送“粉丝灯牌”“小心心”。
按照张荷花的说法,连续看了几天直播后,秀才主动联系她,两人加了微信。秀才在语音电话里提出,让她在直播PK时帮他打赏占榜,等年终总决赛结束再把打赏的钱返给她,还会给她分成,“不会白了你(没有好处)的”。
听到还可以赚钱,张荷花答应了他。“私人飞机”“糖果大炮”“嘉年华”……很快,她成为榜一大姐,等级达到48级(最高60级,刷礼物越多等级越高)。张荷花说,最多一次,一晚上她打赏了4万多。以前晚上9点多就上床睡觉的她,一直守到半夜12点秀才下播,“你要是在直播间里看打PK礼物满天飞,你就不困了。”
张荷花表示,在刷光自己的积蓄后,她动用信用卡继续打赏,不知不觉中,欠下了20多万,“年底他也没把打赏的钱还给我”。信用卡的钱还不上,她去找秀才要钱,对方说,这些打赏都是她自愿给的,只转给她1.7万元。
丈夫发现她信用卡透支,追问原因,张荷花怎么也不肯说,她觉得无法再面对丈夫,2021年初,两人离了婚。
今年5月份,张荷花先后几次到安徽蒙城报警,希望找秀才要回打赏的钱。她见到了一个和线上完全不一样的秀才,“不开美颜,没那么漂亮”。第一次,她要回了1.3万元,由于是口头约定,她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对方诱骗的证据。一份材料显示,从2020年10月至2020年12月期间,张荷花给秀才的打赏清单长达20多页。
当地警方回应媒体称,经过调查,未发现违法犯罪行为,后双方自行达成和解。深一度获取的一份协议书表明,秀才前期共给了张荷花3万元,承诺再给她1.7万,其中1万元按照每月1千元分期支付。
和张荷花一样,苏州的吴颖也觉得“被骗了”。30多岁的吴颖是一名流水线女工,有着美满的家庭,不上班的时候,她就看视频和直播消磨时间,她称自己给秀才打赏过十几万礼物。
吴颖说,在和秀才的沟通中,她透露自己也想做视频直播,秀才说,可以带她一起做。通过发布和秀才的合成视频,她的个人账号涨了三万多粉,她喜欢在直播间和秀才互动,并开始给秀才刷礼物,从价值几毛的小心心到大金链、热气球,再到保时捷、直升机,秀才夸她视频做得好、账号粉丝涨得快,吴颖说,“都是你带的”。
有时,丈夫也会叮嘱几句,“不要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这之后,吴颖再看直播时,便有意避开丈夫。“xx长得还挺漂亮的”“妹妹就要听哥哥的话”在一句句互动中,吴颖打赏的礼物价值越来越高,对于秀才要“马车”“华子(嘉年华)”的请求,她无法拒绝。有一天,她刷了四千多元的礼物,一下播,秀才就私聊她,和她说晚安,“妹妹辛苦了”。
秀才的热情没有持续太久,吴颖发现,自己打赏的礼物“廉价”时,秀才就不怎么搭理。她气不过,在自己的直播间里说秀才坏话,还说秀才老婆“长得丑”,被秀才拉黑好几次。2021年底,怀孕五个月的吴颖背着丈夫到蒙城找秀才理论,那天,秀才夫妻俩请她吃了顿火锅。
“他说我是自愿刷的,那每个人当然是自愿刷了,别人也不可能拿我的手机刷对不对?但是不给刷礼物,他就不理你,就这样的。”但吴颖已经拿不出给秀才打赏的凭证,因为怕家人知道这笔“巨额”的花销,她删除了所有和秀才有关的记录。
去年开始,她不再给秀才刷礼物,前段时间,秀才与其他主播PK的时候,她甚至给对方刷了热气球和保时捷,很快,秀才再次拉黑了她。
对于上述这些问题,秀才本人没有做出过回应,记者试图向他求证,但电话一直未能接通。 秀才的最后一次直播停在了8月21日,昵称后标注着“家中有事休息”,但这次,粉丝们没能等来他的下一次开播。
秀才被封禁后,模仿他的视频依旧层出不穷,8月30日,一名网红模仿着秀才的经典动作,配乐是秀才最常用的《送情郎》,这条视频收获了近2000个赞,有人在这条视频下评论:一秀落,万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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